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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兵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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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王回京的消息在他踏入城门后就被送入宫墙,彼时皇帝正在胆战心惊的佟贵妃宫中,安抚着这个因亲子被俘而惶惶不安的女人。
古往今来多少人物,都逃不过帝心难测四字,当今陛下对连翎的感情更是复杂。所以在佟贵妃以连翎武功上乘的名义哀求他,让连翎领禁卫军追捕连岐时他没有拒绝,他也想看看连翎到底忠心几何。
他可以不在乎朝上上下的风声,但他不需要自己手中的刀摆脱控制。
可偏这把刀一再试探可以离鞘的分寸。
所以当连翎入殿时帝王心头的怒火赫然升起,瓷杯砸落在连翎面前。旧衣玄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瓷,跪姿如长戟入石,任由血水在他膝下积成蜿蜒的赤蛇。
这是帝王刻意得刁难,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岂敢违背,只是一句句应答了帝王的呵斥。
连岐之死板上钉钉,皇帝早已听了禁卫军的节报,只是问了几句连翎动手时的细节。
诛杀皇子本是大罪,但连岐到底是叛国通敌罪无可恕,帝王虽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容忍,饶是连翎能将其缉拿归案也是逃不过一死。
他更多在意的是官宁舟的死。
连翎一口咬定官宁舟是为护自己而死,禁卫军对此也是认同。可今晨佟贵妃泪如雨下,哭诉连翎胆大妄为,质疑连翎为了一己之私杀害连岐又灭口官宁舟。
皇帝也不是不知恒王与太子相争的背后少不了佟贵妃的助力,但他愿意见到这种平衡的局面。
当初他调连翎回京就是想让他成为太子的登基前扫清障碍的刀,但他也不愿见连翎如今就效忠于东宫臣下。
毕竟当时为阻止焦慕求亲公主下嫁,宸王府也没少出力。
饶是这些没有实证,但连翎的确有这个能力,只要连翎想做他可以轻易掌控禁卫,甚至调动南北两境的兵马。
“臣可亡于社稷,不甘没于猜忌。”
自始至终连翎都没有求饶,他始终垂眼不曾直视帝王,保持着为人臣子的谦卑恭谨。
在听连翎说出这话后,帝王指尖掐紧了鎏金扶手,殿内众人皆不敢多有动作。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臣有罪,”连翎音色淬着暗哑,脊背却始终未曾弯下,“一未能生擒逆王,未成陛下之命;二累官将军殒命,损陛下股肱;三折禁军精卫,未护恒王周全。”
“臣认罪,请陛下责罚。”
更漏声突然粘稠起来,龙椅中皇帝久久凝望着下跪的青年,渐渐与多年前那个单薄的身影重合。
帝王掐着鎏金扶手的指节发白,日前殿前惊变,青年也是这般挺直脊背挡在他身前,更不必提先前数次风云叠起时,他手中破局的剑。
他膝上的伤口正汩汩渗着血,禁卫军禀告战况时也曾说连翎为护恒王受了重伤,城门通报的守卫也说连翎的伤染透了衣衫。
“你...”帝王喉头滚了滚,神情有些动容,“当真无话可辩?”
“臣罪当诛。”
皇帝突然抓起案头石砚,又重重放下。在连翎抬首的刹那,帝王在烛火摇曳间窥见少年时的影子——那年狱中磋磨的少年,他也是这般跪在下面,捧着那道放逐北境的旨意叩首说“罪臣愿为陛下守境安民”。
他放连翎去北境时根本没想过让连翎活下来,北境多战又曾是顾家领兵之地,连翎那里求存难上加难。
只是不曾想他竟能蜕变成今日的模样,成了天下百姓敬仰的不败战神。
“将宸王压入天牢,听候发落。”
没有明旨,没有削权,更没有查抄王府。铁链声将诸人拉回现世,久跪后的连翎有些虚弱,只能借着禁卫军的力踉跄起身。帝王突然瞥见他膝上创口,又见他面色苍白。
“且慢!”
满殿呼吸凝滞的刹那,帝王挥袖背过身去,明黄龙纹掩住了形容,“着太医随行,先给摄政王看伤。”
层层深入得地道吞没最后一道曙光,幽湟的烛火下,镣铐撞出清越的响声。押送得禁军不自觉地落后半步,狱卒也停滞在侧目送着玄衣墨袍的摄政王一步步走向天牢深处。
未置袍服,未解银冠,就连枷锁也只有一重,俨然不像是被压入天牢的重犯的打扮。
刑部尚书乐都仁早已等候在牢房内,狱卒捧着置换完的残烛走出,与连翎打了个照面。
“地牢阴湿,委屈殿下了。”
天牢最里面这间皇亲国戚专享,连翎已经是第二次受此“殊荣”了,对此并不陌生。
这次乐都仁已经在自己的权利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宽容,将里面的铺陈可谓是置换一新。
“有劳乐大人了。”连翎领受了这份好意,拱手道谢。
太医也是头一次来天牢给人看诊,原本跟鹌鹑似的跟在一众禁卫军后,等到连翎坐下才被招呼上前。
宽下外袍后方间连翎身上嶙峋蜿蜒的痕迹,那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留下的刻痕,久久的烙在身上,再也难以抹平。
禁军虽也是武官,但到底没见过凶险的战场,见到这满身伤痕,和几处危险处层叠的伤痕,方知他历经过多少次死里逃生。
他到底也只有一副血肉之躯。
往后几日无论是大朝会还是御书房,象牙笏板叩地声连连,朝臣因“刑不上大夫”吵翻了天,内阁之首徐进更是领诸言官跪奏。
言道“今宸王系狱而尊位犹存,恐损天威”并以此由请废摄政王衔。
事还未定,军报急至。
封炎结兵二十万于寒城关外,端国公疏奏殿前愿领兵降敌。
朱雀门玄铁包铜的铰链随着城门洞开发出龙吟般的嘶鸣,天门街头战旗列列,端国公玄甲在身未戴头盔,肩头却压着三丈猩红战袍,道褶皱都浸透了寒城的霜雪。
他接过了太子手执金樽中的琼浆,践行酒,马上催。
“老臣此去,当效武侯鞠躬尽瘁。”姚勰率先饮尽了杯中酒。
身后魏琅、卫瑾如等随行将官也满饮了这战前酒。
谢簌黎也在旁侧,趁着太子与老国公说话,将两个药囊分别交到了两人手中。
“京城中万事有我,我外祖的安危就交付给你们了,你们都不熟悉南境战场阵前切莫逞能。”
卫瑾如着了轻甲,比起上次归京眉宇间已然脱去了稚气道:“谢姐姐放心,国公爷定会安然无虞。”
太子那头交付完了朝廷寄托,老国公自然还有话要和谢簌黎说。
他拍了拍谢簌黎的肩道:“京中的雨比南境重,仔细你手上旧伤。 ”
“外祖出征前还要念叨这些,”她强笑着道,“待您班师,我定随您去南境,这次绝不食言。”
最后几字轻得散在风里,混着城门前的嘈杂鼓乐,倒像句说给自己的咒。
“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们年轻人再扛十年风,”他顿了顿又说,“倒是你...”
话未说完,角笛已吹响,这番没有兵马迁徙,一行不过几十人却也不敢延误军机。
老国公接过下属递来的缰绳,抚了抚老朋友的鬃毛,继续说:“别怕,有事外祖替你扛着。”
老将至暮年,扶鞍跨马的姿势却不减当年,他拽着缰绳对谢簌黎道:“外祖走了,你阿姐就托付给你了!”
风卷着这句话语掠过军阵,急行而走的兵马带起烟尘,城头送行的禁军齐喝声里,端国公的白须染上晨曦金辉。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举起长枪做了最后的道别。
不知谁家稚子吹响陶埙,呜咽声里,是即将到来的骤雨夏雷。
旦日又逢大朝会,随着净鞭响彻丹墀,暴雨骤降,殿中臣子盯着巍然不动的谢簌黎。自她那身孔雀青色的朝服踏入殿中之时,如暖光刺破雨帘,分外灼人。
“女子干政,国将不国!”御史台老臣的笏板直指她眉心。
听得此言谢簌黎浅笑嫣然,御史台一贯是阁老徐进的喉舌,没少跟推进新政的连翎对着干
于是道:“王大人言重了,赐臣上殿议事之权的是陛下,往日未曾踏入这金銮殿,是谢某自知才疏学浅,不比诸公有治国之能。只是近来明珠蒙尘,诸公想必也觉枕席难安吧。”
“牝鸡司晨,巧舌如簧。炽平侯三代驻守北疆,实乃国之巩固,今日谢大人是要毁先祖忠烈之名?”
朝臣冷笑未止,皇帝銮驾已至殿中,有人当即叩首,指责谢簌黎入朝危言耸听,霍乱朝纲。
对此谢簌黎全然不见慌乱之色,从容应答道:“先帝曾言‘能守国门者不问出身’,臣女母亲也封以安国,今日诸公是要违祖训?”
这话无异于站在群臣对面,下站诸臣无不哗然。
谢簌黎仍坚定道:“臣今日立于此处,不为辩一己之私,也不为申先祖忠义,乃是为宸王求情,宸王殿下国之股肱,此番牢狱困顿实蒙受不白之冤,臣请求陛下彻查!”
皇帝指节叩击龙椅的闷响截断了满殿喧哗,上座的九五至尊沉声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卿可知女子叩阙的代价?”
“陛下允臣入朝阁,即是倚臣为良将,臣此时是以大越朝臣的身份才在此,而不是为宸王妻。”
“好一个大越之臣,”皇帝说,他挑过案头的奏书道,“谢卿挽过北境困局,查过贪腐苛税,又曾在焦慕求亲时护公主周全,朕听宸王说你还在四境开了医馆施药义诊?诸卿倒是铮铮男儿,可曾有谢卿为朝廷出力多?”
眼见皇帝言语间有松动,徐映出列叩首见机道:“陛下圣明,平郡王连岐与已废秦王勾结外贼数年,臣追随宸王御敌北境时亦受其安插奸细所害,军中也因此折损将士无数,更险失飞仙、落霞两关。其罪昭然,请陛下彻查!”
谢簌黎接过话,继续说:“当年臣于南境起追查赋税,前户部尚书贺景阳为罪魁祸首之一,其在位时与佟州关联神密,且有大部分银钱流入恒王府中。殿下为保皇家颜面,卸甲孤入恒王府中告诫劝导,也幸亏那时陛下庇佑,恒王不敢让弓弩手射杀殿下!”
“臣那时替陛下巡检京畿,也听到一些风声,悉知彼时贵妃娘娘有意择选贺景阳的女儿为恒王正妃。”孟鸣风不疾不徐道,又呈上一份奏折,“去岁佟州军备响银亏竟答,佟州上奏为购置战马甲胄,只是这些都被连岐运到封炎边境了。”
“陛下,臣也有一份疏奏,”刑部尚书乐都仁道,“麟州知府陆成岚日前呈奏,言昔日封炎勾结西戎之事现已查清,乃平郡王连岐与已废秦王练手诸多皇商筹谋,以通商口岸为其大开便宜之门。更详尽事宜臣具书奏上。”
“宸王拥兵自重,更在朝野内外结党营私,借革新之名排除异己,如今都将手伸到禁卫军中了……”
谢簌黎振袖对峙道:“北境兵符自光祐年间便收归兵部,又曾困于南北两营分治之弊,南境铁骑也不是端国公直领,诸位指控的拥兵,拥的是哪道兵?”
“宸王洁身自好,为朝廷殚精竭虑,更未曾私养一兵一卒,王府亲卫皆在兵部造册,大人指控殿下拥兵自重,”谢簌黎冷嘲道,“难道是指谢某手中剑?大人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谢大人倒是生了一张巧嘴,”佟侍郎也在此刻指控,冲皇帝道,“顾姚两家此时皆为宸王所用,不是结党营私是为了什么?”
“若姻亲即是结党,那尔等肱骨为何皆觊觎王府姻缘。”
宫门忽被飓风撞开,谢簌黎最后半句混着惊雷炸响:“陛下是要诛栋梁让仇者快,还是留丹心守山河永固?”
但此刻八百斤加急的驿卒已跪至殿前,嘶喊声中传来:“西戎集结兵马已压北境落霞关城下!”
谢簌黎猝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