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岸上舒芸

1、自杀未遂

　　5层。
　　每层的高度大约3.4米。
　　跳下去会死吗。
　　跳下去能死吗。
　　……
　　叶南樯低头看着高楼下一片陌生的空地，灰红相间的地砖铺得很紧密，每间隔五米就有精心修葺的花坛，花坛里养了竹子。
　　南城的夕阳很美，繁华的城市和残阳相接，光芒如辉，却也殷殷如血。
　　这是他第一次站上南城师大附中的顶楼，一切都是他没见过的景象，而这也是他新生活即将开始的起点，但此时此刻他并不关心。
　　他只想着迈出脚下这一步，就可以结束自己多余的生命。
　　"只要再走一步就可以了。"他想。
　　叶南樯脑中闪过自己这17年应该算是毫无意义的人生，无论是被抛弃，还是被交换，都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其实不必活在这世上。
　　楼顶的风吹动他米白色的衣衫，衣衫紧贴背部，像是在催促他赶紧往前走。
　　叶南樯轻轻舒了最后一口气，左脚迈出一厘米，又是一阵风拍打在他的背上，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顺着风的怂恿而坠落时，突然僵住了身子。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直愣愣地看着面前一片正在变暗的虚无空间。
　　"同学，请不要在这跳楼。"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叶南樯攥紧了拳头，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在发抖。
　　完了。
　　勇气泄掉了。
　　过了许久，叶南樯才稍稍抑制住自己声音的抖动，问："为什么不能在这跳……"
　　身后的人说："这个楼顶是学校漏掉的，你跳了的话这里会被封。"
　　叶南樯还在发愣。
　　他又补了一句："我没地方抽烟。"
　　叶南樯还在急促地喘着气，他回过神，低头又看了一眼高空之下的场景，恐惧瞬间侵占了全身。
　　他退回刚刚迈出的一厘米，僵在原地一会儿后，恐惧感消失了许多，因为身后的人一直拽着他的衣服。
　　"下不下来？"身后的人问。
　　这人说话的语气很随意，没有阻止人自杀时的紧张和严谨，就像救人真的只是怕出了事后楼顶再次被封，没地方躲着抽烟。
　　叶南樯没说话。
　　"不下我拽你了啊，五楼跳不成，这一米高的台子你可以试试。"他说。
　　叶南樯终于转过身，低头看向他。
　　天色渐暗，能看到这人穿着件黑色外套，里面是校服。在风的肆虐下，他的头发被吹的有些凌乱，时不时地就会盖住眼睛，但从叶南樯这个角度，能明显看到他高挺的鼻梁。
　　虽然没太清楚，但应该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快点。"他催促道。
　　见叶南樯有想下来的举动时，他才松开了一直拽着人衣服的手。
　　叶南樯下来的时候其实有些腿软，因为还没完全回过神，只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死在了新学校里，此时对面的人又好心扶了他一把。
　　看着那只托着自己手臂的手，叶南樯抬头看了救命恩人一眼。
　　确实很好看。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叶南樯猛地把手抽回来，赶忙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听到叶南樯说"对不起"，救命恩人的手在空中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看着人转身慌忙离开的背影，随即笑了笑，把手揣回衣袋。
　　"门口在右边。"救命恩人喊了一声。
　　叶南樯顿住脚步，才发现自己慌忙之下走错方向了，又赶紧拿出手机，一边接电话一边跑向正确的方向。

　　现在是南城师大附中晚自习即将开始的时间，叶南樯匆忙下到三楼时经过了一些学生，有的给予了他注视，有的无视他而过。
　　“南樯！”
　　拐过楼梯口，叶南樯就看见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头发灰白，早已年过半百，却步伐稳健，身子看起来很是硬朗。而满头白发被他打理得干净利落，像是喷了发胶，整个人都散发着矜贵气质，是叶南樯在原来那条平凡且嘈杂的贫穷街道没见过的人。
　　这是他认识第二天的外公，郝仁。
　　“去哪了？怎么去这么久？”郝仁快步上前，神色担忧，语气却很柔和。
　　“我……随便看看，走错地方了。”叶南樯微微低头，脸色还有些许苍白，看似有些胆怯。
　　“没事没事，回来就好，”郝仁轻轻搭上叶南樯的肩，小心翼翼地安抚着他，“刚刚我和你外婆已经和沈老师沟通好了，明天就来上学吗？还是想在家里适应几天？”
　　叶南樯刚被搭上肩的时候有点不适应，但没表现出来，只好动作略显僵硬地被郝仁带着走。
　　“明天我就来上学吧，我怕跟不上。”叶南樯轻声说，完全没了刚才在楼顶想一跃而下的气势。
　　郝仁看着略微低着头的外孙，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怕吓到他，还是一脸和蔼地笑着:“好，那我们回家吃饭。”
　　进到车里后，叶南樯就一直看着窗外，身边坐着的是也才认识第二天的外婆，唐亦。
　　而副驾驶上坐着的，是如果不算出生那几天，应该也算认识第二天的母亲，郝曼。
　　车行驶的十分平稳，叶南樯并不认识什么车的品牌，只知道位置坐着很舒适，却让他有点坐立不安。
　　因为他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一念间的选择。
　　糊里糊涂地跑上楼顶，又糊里糊涂地被劝了下来，怎么想，都太草率了。
　　就像他这17年的人生一样草率。
　　“小南喜欢吃什么？”外婆转过头来问他，脸上带着和外公一样慈爱的笑容。
　　外婆也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和外公灰白的头发不一样，她的一头长发依旧乌黑亮丽。脸上的皱纹给她添了几分岁月的味道，不是时间流逝的痕迹，而是独特的韵味。
　　叶南樯转过头来，扫了一眼副驾驶上一直没说话的郝曼，然后看向外婆:“我都可以的。”
　　“好，那外婆带你去吃些好吃的，你看看喜不喜欢。”外婆笑着轻轻摸了摸叶南樯的脑袋。
　　“南樯啊，上学后我们住家里吧？”郝仁抬眼看了看后视镜，眼里依旧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还是你想住学校？”
　　叶南樯蜷了蜷搭在腿上的手指，没有马上回话，而此时安静的氛围不经意间给他带来了压迫感，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选择。
　　正当他还在犹豫该如何选择两个同样陌生的环境时，郝曼开口了:“住家里吧。”
　　叶南樯抬头，和后视镜里的郝曼对视上，目光碰撞后两人都很快地收回视线。
　　这算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第一次默契。
　　对于这位齐肩短发，眉间时常微皱的母亲，叶南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们之间没有亲情，那恐惧来源于哪里呢？叶南樯不知道。
　　难道是怕再一次被抛弃吗，不应该的。
　　他应该早就习惯了的。
　　叶南樯垂下眼眸，细长的睫毛扫过窗外时而透进的灯光，他说:“嗯，好。”

　　南城师大附中前两年换了新校址，校区扩大，位置也离市中心远了一点，旧校址成了初中部。
　　第二天一大早，郝仁和唐亦一起送叶南樯去了学校。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关爱，叶南樯感到很不适应，却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什么都乖乖应答。而落在长辈眼里，又让人更加心疼。
　　早自习的时间学校内十分安静，走近教学楼才能听到不同楼层传来的读书声。
　　把叶南樯送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后，郝仁和唐亦一脸担忧地离开了。叶南樯微微松了一口气，看了眼走廊上的班级，另一种紧张感又突然升了上来。
　　“我们昨天见过的，我叫沈芩，是高二实验1班的班主任。”沈芩是个年轻的男老师，面容清秀，带着副黑框眼镜，看着很平易近人。
　　“沈老师好。”叶南樯说。
　　沈芩像是看出了叶南樯的紧张，于是和他套了套近乎:“我读研的时候是郝教授的学生，所以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跟我说，不要害羞。”
　　叶南樯记得来南城前听表姨夫说过，自己的外公是个大学教授，外婆也是大学老师。
　　“好，谢谢老师。”
　　然后沈芩拿出了两沓卷子，放在叶南樯面前:“是这样的，听你外公说，你成绩挺好的，但你原来上的中学和我们这用的教材可能不太一样，如果进实验班的话可能需要你先做张卷子看看程度。”
　　叶南樯接过卷子看了看，心里因为沈芩的温和态度而放松许多。
　　他没有说叶南樯原来上的学校教学落后，而说的是使用教材不一样。
　　“高一综合……？”叶南樯看到第二沓卷子，有点疑惑。
　　“啊，这个是高一实验班的卷子，你可以看一下题目，因为我不大清楚你们的教学进度，而且在实验班肯定是会有一定压力的，去高一还是高二，你自己斟酌一下。”沈芩耐心解释道。
　　给叶南樯一点看题目的时间后，沈芩又问他:“你是选的理科，对吧？”
　　“嗯。”
　　沈芩用手指敲了敲高二的卷子，试探的语气中带着点期待:“那你做这个吧，可以吗？”
　　叶南樯笑了笑，说:“可以。”
　　见到人终于有了点笑容，沈芩暗自松了口气，抬头时看到了门口经过的一个身影。
　　“盛名！”沈芩冲门口喊道。
　　叶南樯也跟着看向门口，看到了一个不熟悉却印象深刻的身影。
　　“怎么了老师？”盛名刚走过办公室门口，就又倒退回来，“要做早操了，我得去……”
　　盛名看到叶南樯，顿时一愣。
　　“今天不上操，级长开年级会议，你帮我个忙。”沈芩冲盛名挥挥手，让他进来。
　　盛名双手揣在外套兜里，缓缓走进来，双眼一直看着叶南樯。
　　叶南樯赶忙收回视线，低头掩盖神色的慌张。
　　随后听见沈芩自顾自地说：“这是可能转进我们班的新同学，你帮我监考一下他做卷子，我得去盯着小崽子们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