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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时间的过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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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您听我说!”公子潇几乎是跌跪在刘彻身边,苦苦扯着他的衣袖:
“不是谋反,没人谋反!这包首饰,是我借宿的时候,留给他们的……他们虽然不宽裕,但还是一片热心地招待,我只想接济他们一下,真的!他们都是寻常百姓,绝不可能威胁到大汉江山,求陛下放过他们,他们也是陛下的臣民啊……”
“借宿?接济?”刘彻狠狠地挥袖甩开她,冷笑连连,仿佛她略带哽咽的澄清,只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么说,你跟那些反贼非亲非故?那你为何刚出天牢,就直奔那座山谷?你可知道这些钱,足够买下一座城池!他们是何方神圣,值得你借宿一晚,就要用全副身家去‘接济’?!你背叛朕,还要拿朕当傻子糊弄?”
他一把拽起公子潇,几步登上丹墀,扔在龙案旁:“你自己看!这种画像在那里家家都有,当真以为,朕看不出画的是谁吗?你若不曾蛊惑百姓,煽动人心,他们又怎会拿一个小小女子,当神仙一样供着!”
案上铺开的,是一张仙风道骨的仙后娘娘像。
公子潇张口无语,无力地伏在地上,两滴泪在眼眶中越凝越沉,终于相继滚落下来。她明白刘彻有多恼恨——的确,这些理由听起来都太牵强了,但她如何告诉刘彻,她与那些百姓的祖上交情匪浅?
刘彻见她落泪,竟放缓了脸色扶她起身,轻轻替她拭去血迹泪痕:“朕好像,从没见你掉过眼泪。”
“陛下,我可以对天发誓,百姓无辜,”公子潇一句都没说完,就听殿外传来舍人怯生生的通报:“皇上,灌将军回来了!”
殿门大开,强烈的阳光倏地照进来,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刘彻上前几步,只见一位将军身穿铁甲,虎虎生威地进殿,大声回禀:“臣灌夫幸不辱命,所有反贼皆已剿灭!”
“好!”刘彻笑道:“这些年,让你做个小小狱吏,太屈才了。即日起,你官复原职,继续在朕身边效力吧!”
公子潇失声惊呼。眼前这位灌夫将军,居然就是那名狱吏!他说什么?所有的……剿灭!什么意思,他“剿灭”了莹莹谷所有人?!
灌夫接旨退下,刘彻心情大好地转过身来:“看在反贼已经全歼,朕也懒得再跟你计较。只要往后你忠心不二,你仍旧是朕最宠信的……”
说着,他伸手扶住公子潇颤抖的肩,安慰似的轻拍两下。公子潇却横眉甩脱他,眼中的泪竟赤红如血……她睫毛簌簌地盯了刘彻半晌,一转身夺门而去。
“任嫂子,任嫂子!三伢!”公子潇下马直冲向莹莹谷,冷不丁被杂乱的树枝一绊,“扑”地摔在谷口。她顾不得手掌的擦伤,爬起来便飞奔上坡:“任——”
残阳如血般射进她的眼睛。哪还有什么莹莹谷,什么世外桃源,只有遍野的战火和焦土。
烧得半死的枯木,坍塌的茅屋,远处野火未息的禾田,处处拦着路的、死不瞑目的僵硬尸体……半凝固的血流浸着殷红的桃花,映着她血红的裙裾,公子潇霎时对自己、对这身新衣无比痛恨。
她挨家挨户地拍门,一次次闯进还没完全倒塌的房舍,甚至四处寻找还没僵硬的尸体。谷中不断回响着她嘶哑的呼声:“有人吗?有人吗!人!”
然而,曾经保他们避世六百年的世外桃源,如今已成了一座死谷。别说人,就连鸡鸭、草木都没了活气。
公子潇不知道自己这一夜是如何度过的,是昏昏沉沉地睡去,还是混混沌沌地睁着眼睛?恍惚间,只听周围电闪雷鸣,仿佛有个尖利的声音,在云端愤怒地谴责:“你知罪吗?知罪吗?……”
公子潇呼吸一窒,蓦地惊醒了。正逢第一缕曙光照进莹莹谷,她擦了把冷汗,定了定神,找出几把掘土的锄头。白骨如山,她沉默地拖着一具一具的尸体,只有春风拂过耳边时,才能听到一丝细细的声音。
我不是你们的仙后娘娘,你们把我画成神像,世世代代地供奉,我却保佑不了你们祖祖辈辈辛苦创造的家园。你们待我以诚,今时今日,和六百年前没有任何差别,我却连保住你们的性命都不能。
出狱那天,看见你们安居乐业,我还以为,我们一起改变了历史。谁知,你们竟是为我而亡!我甚至不认得你们的脸,不知道你们的名字……我只后悔,只恨六百年前为什么不想得周全些,就这样稀里糊涂,把你们带进了必死之地——因我而生,为我而死,我究竟是你们的朋友,还是刽子手的帮凶?
她麻木地料理着谷中的后事,累了就仰天倒下,昏昏入睡,饿了就在各家各户翻找干粮,直到所有死者入土为安……
白衣白裙白鞋,公子潇一身孝服,捧着官服、印信站在刘彻面前:“臣自惭形秽,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准臣辞官归隐,臣感激涕零。”
“怎么,又要走?”刘彻气急反笑,“你忘了上次出走的……”
“代价”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生生噎住。只见公子潇放下官服,从袖中抽出那条金丝软鞭,毕恭毕敬地低眉奉上。鞭上血痕犹在,她眼底却已平静无波。
这是铁了心,打死也要走了!刘彻刹那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更是火上浇油。他劈手夺过软鞭,满以为公子潇会慌,会怕,哪知她立即转身跪下,眨眼间便褪去外衫,只留下一层单薄的中衣。一头青丝顺肩垂下,她连一根发丝都没颤动过。
“呼”地一响,软鞭高高挥起,公子潇闭了眼,纹丝不动。等了半晌,只听“啪”——软鞭重重砸在地上,伴随着刘彻声嘶力竭的怒吼:“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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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飒飒,莹莹谷的桃林结满了硕果。果香中,一间茅屋静静挺立着,仿佛风吹不摇,雨打不倒。
年过半百的东方朔悠悠然坐在屋外晒太阳,没多久,就嗅到一阵诱人的甜香:“子潇,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公子潇笑吟吟地,端出一碟灿黄的拔丝鲜桃。只见她荆钗布裙,却是红颜依旧,丝毫不见岁月留下的痕迹。
“看看你,就像在这儿当神仙似的。”东方朔啧啧直叹:“二十多年过去,满山的桃树都长大了,怎么你就一点不见老呢?”
“烫!”公子潇手下一闪,避开这只老馋虫伸来的筷子,转身去拿酒:“我是‘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桃花仙怎么会老呢?”
穿越了这么多年,她才明白,什么叫“古代一年,现代一天”——原来真是古人过一年,穿越者就像只过了一天。想必,师姐也本该是个长生不老的桃花仙吧,然而,她竟为了爱情,牺牲了千年万年的寿命……
“嚯!还那么爱酒啊?”东方朔夹起拔丝鲜桃沾了凉水,却还是烫得一颤。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既然天地都爱酒,我爱酒也是无可厚非啊。”公子潇放下自酿的果子酒,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二十多年了,我,也该走了。”
东方朔停了停手中的筷子,继续玩笑:“去哪儿啊,莫非嫌我年年都来打搅几回,想换个清净去处?”
“哪跟哪啊,”公子潇哭笑不得,抄起筷子朝他一丢,“盖房的时候,你还来帮忙呢,还有那些桃树,都认你是老朋友了——你爱来不来,别把我的下落说出去就OK!”
自从她辞官归隐,就只有东方朔知道她的去处。这老头儿官至太中大夫,日趋繁忙,但稍有闲暇就悄悄来这里。两人不谈国事,只管诗酒相酬,两两自在。
只是,公子潇隐居莹莹谷这些年,却始终不见李莹莹来过。
她曾听说,平阳府倒是有位舞姬李氏,生得国色天香。于是,她假扮农人进去送菜,正赶上平阳长公主将李氏推荐给刘彻。
堂上那姑娘一身雪白舞衣,踏着一首《佳人曲》,跳着翩若惊鸿的白纻舞,果然美得像清水芙蓉一样。然而,历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诚然是历史上妙丽善舞的李夫人,却绝不是穿越来的李莹莹!
那,师姐呢?公子潇惊得魂飞魄散,却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直到亲眼看着李氏入宫,亲耳听到她封了夫人,生了皇子,直到今秋一场夜雨后,惊闻李夫人病逝,葬于茂陵……
师姐从未出现,那个离奇可怖的厉叱声却时常在她梦中叫嚣着:“知罪吗?……你扰乱时空,枉伤人命,你罪不可赦!”
“子潇啊,”东方朔竟有些讪讪的,“以往我都是一个人来,可这次,有人慕名已久,尾随而至,怕是甩不掉了。”
“嗯?”公子潇还在胡思乱想,闻言一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的桃林间,一名青壮男子踏着萧萧木叶而来,郑重地一拱手:“久闻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