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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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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历五年。
盛夏的六月天,烈日炙烤得京都像个蒸笼,青石路踩上去如火舌滚烫。
五更天,上朝开市的车马行来赶去,城西的相府却是特例,历经整一日夜,苏相唯一的女儿就诞在此时。
天大亮,管家传话门口来了一位道士,手拿幡旗腰间挂着一摇铃,一身大褂半敞着,赤足大喇喇坐在台阶上头,捋着小把长须,一对细长眼眯成了缝,嘴里念念有词,“人心自无常,天命本不僭。”
苏老太太抱着锦缎裹起来的女娃,素来吃斋礼佛的人此时分不出半点心思招待哪方劳什子道士,只令管家取点银钱赶了便是。
不想那道士挥开递过碎银的手,慢悠悠绕着管家转了圈,“贫道并非为这些银钱而来,只不过好意相提,那新生女娃娃最是怕水,将府上的池塘都埋了方可平安度生,否则呦……”待走远没了声,管家再抬头时府前旷道哪还有道士的影子,吓得将衣摆子一攥,匆忙去堂上回禀。
苏老太太听闻这一说还得了,当即招来京里出了名的算命先生彭先生。彭先生阵仗摆得极大,又是铜板又是六壬盘,算卦的结果偏和那道士说得是截然不同,“苏小姐却是五行缺水。”
因此,小汤饼得了名,唤作苏溢清。
苏家几代少有女孩,苏老太太年已及艾,年岁一高,心里的遗憾就越发想要圆满,三个儿皆是男嗣成群,无一女出。好容易生了个宝贝孙女,虽是庶出,母亲——为苏府添子孙而赔了性命的——更是外邦人,好歹是个漂亮精致的小女娃,自当宠溺无度,堪比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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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霜降,秋燥、杀百草。
相府乱成了一锅粥。
五小姐苏溢清掉进了府中池子里,向来怕水的溢清在池子里淹得只剩半口气才将将被拖上岸边。
苏老太太怒极悔极,从前那被破落道士所言竟成了真,当即将溢清脖间挂着的白色水滴玉石坠子给砸了、召了管家来将府中池塘埋了、又匆忙将独立门户的大公子的院落收拾出来给溢清住。溢清身边的仆从全领了杖罚遣出了府,还有一位遣不出的,令他跪在溢清的沐雨阁前省过。
屋子里围了一圈的大夫,苏老太太就坐在一旁揪着帕子抹眼泪,生怕好容易得来的孙女就这么没了。
伏珈醒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场景,让一刚历经生死的魂不免有些难以平静。
她竟还活着……
胡乱擦去眼角的泪,勉强理清了身处的状况,脑中记忆汹涌,她迷蒙着撑了起来。
苏老太太瞧见动静哪还管得了其他,推开了拦路的一众大夫,坐到溢清床沿握起她的小手,“小冤家,你可算是醒了,让祖母好担心。”
“祖母。”她低低唤了一声眼前人,面前老妇人的眼浑浊带泪,忧心忡忡,上下左右仔细地瞧她。
“身子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大夫都在这守着,一定将佳佳通身都治好。”
她摇了摇脑袋,颔首回:“只是头还有些晕乎,其余便没有了。”
老夫人点了一名大夫为她诊脉,直到收到大夫“小小姐脉象平稳已无大碍”所言才松下一口气。差身旁的仆妇跟着大夫配方子,苏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差点就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太一颗心还悬着坠不下去。
“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来了个道士说你怕水,让我把府里水塘全埋了,我不信。如今报应来了,好在佳佳平安度过,否则老太婆我也活不得了。”
此番并非死里逃生,苏溢清切切实实已经死了,伏珈才能替代她活下来。
苏老太太见溢清有些晃神,以为她还受着惊,拍了拍她的手背,“如今无事,便不想了,佳佳不怕,有祖母在。咱们以后不住沐雨阁了,该罚的人都罚了,这段时间便安心修养,好好把原先那个机灵佳佳养回来。”
伏珈听到这才抬起脑袋,小心开口,“祖母也罚了小表哥吗?”
苏相共育有五子,四儿一女,伏珈如今的身份苏家五女苏溢清及笄之年由天子亲封清平县主,仲秋时节便嫁与当朝六皇子为妃,无奈后因太子登基判六皇子篡位之名,后院皆白绫赐死。
苏相府中平辈另有两位亲眷。一位名为陆鸣誉,是丞相夫人亲兄弟的子嗣,府落远在杭州,明年开春会试殿试,于是早早投奔了相府暂居,也好在京里上学堂巩固课业;另一位便是在外边跪着的人,孟争。
孟争此人,于苏小五的记忆中不过是苏相的远方亲戚,称一句表哥是应礼而为。而生在此后多年的伏珈又怎会不晓得,这人是将来大名鼎鼎的铁手腕刑部尚书,审讯手段令人闻风丧胆,是为天子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不仅如此,他的身份一直为京中之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话柄,有人称他是天子在外流落的皇子,有人则称他是前朝余孽背信忘义投奔本朝。伏珈前世——姑且算是前世罢——听丈夫提过,其实他是安和公主与人私通所出,为保公主名声只好由天子出面央位高权重的丞相代为收养。说来安和公主与丞相也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那又是另说的了。
曾在夫妻温存间说起的八卦小道笑谈,话中的人物如今却成了身边人,着实让伏珈大为惊叹。既成了苏府的五小姐,左右捡回了性命,说不定是上天为她寻的一条活路,便好好代她活一辈子,若仍如前世一般不明不白死了她这两世岂不惨兮。
苏老太太面色一凛,“才刚醒,管他人做什么?”当朝公主肚皮所出的孟争过的不是什么尊贵日子。
伏珈学不来溢清的撒娇模样,又知晓溢清落水时孟争就在一旁,按苏老太太宠溢清的程度,他免不了一顿罚,等之后再去见见这位“靠山”吧。
她陪着苏老太太讲了好一会话,喝了药。期间来了几位太太,她知晓溢清母亲早不在了,身份尴尬,溢清与几位太太关系也不甚亲密,规矩地客套了几番。
日头落了,天都暗了,苏老太太身子到底乏得快,撑着床栏讲话也慢了起来,伏珈贴心地招了老太太身边的仆妇来扶,打趣说:“祖母要再讲下去,膳房精心准备的晚膳便没人吃了,您瞧,月亮都出来了。”
老太太点她鼻尖尖,说她“小没良心”,却是知道她的心思,扶着仆妇离开了,“膳食应快送来了,用好晚膳要喝药,若嫌苦明日我再差人买些蜜饯果子。”
“好,佳佳记得的。”伏珈目送了苏老太太离开,这才叫了身边的婢女,也亏得遣了原先的仆从,她这换了芯子的苏溢清能自如些。
“芸香,祖母罚了小表哥什么?”她捻起一颗蜜饯随口问,不经意瞥去一眼。
芸香低垂着颈子,恭敬地回:“孟少爷正跪在沐雨阁院里,约莫三个时辰了。”
伏珈心下叹气,老太太罚得重了。
她撑起身子,让芸香给她拿件大些的披风来。没动几下便觉头昏,深闺的小女孩身子果然孱弱,落水后又连发许久高烧,这会天已暗下,深秋的气温骤降,更深露重,她刚吹着些风就差点儿倒回床上。更不要说在外面跪着了。她披了件裘皮袄子半倚着芸香往外走,离得不远,宽道尽头院门半阖,投来一道长影。她虽听过许多他人口中的孟争,却从未见过他,这般落魄场景若换了前世她万想不到的。越走至门口,她越心慌,该如何瞒过他、倚靠他。何况,在十一岁的苏小五心里,她的小表哥如神佛、如春风秋雨,是该踏青时采一朵白芍药来赠与的。
停在院门前,她的衣角被冷风带起,孟争早注意到了,他侧过脑袋,露出了半边脸。夜色朦胧,她见了鬼一般,怔愣着看住他。
任谁能猜到,远在京城的贵人竟生得好像一位故人。
直到她走近,孟争才抬起头来,头一眼看见的是她掉了眼泪,“溢清?你怎么出来了?”他生得高,又比她大出四岁,即使跪着也只较她矮了半个脑袋。
她遥远的神思被他的声音召了回来,擦去泪痕,走近将带出来的厚披风给他搭上,“小表哥,夜里地凉,起来罢。”
他明了她的好意,低头回绝,“无事,我该跪的。”
午后的那场风波,原与他无半分干系,只不过他恰好从苏相书房出来遇上了凭栏空望的苏小五。
“溢清,再喂下去,荷塘里的鱼全要翻肚皮了。”
“小表哥,你终于出来了呀。”溢清提了裙摆一路向他跑去,邀他一同垂钓。旁还备好了瓜果零嘴,齐全得很,看来是特意在这等着的。
孟争从苏相那得了作业,实在分不出闲散时间来垂钓,只好敷衍着陪同,顾自坐在圆桌前办起事来,中途只是去一趟书房的工夫,回来时她已落了水送去房中了。问了周围守着的侍女才知道,他走得太匆忙,小姑娘以为自己不辞而别,追时不慎滑了一跤跌进池子里去。
伏珈立在他身旁,不敢置信地望了他好几眼。
好在苏相一回府便赶了来,回程途中已知晓情况,免去他的罚,顺道将自个的披风解下来围住放掌心头的女儿,大半垂在地上弄脏了也无妨,牵起她的小手往屋内去。
伏珈扭头看回去,孟争正由人扶着踉跄起身,敛目蹙眉,双腿都打颤。
似是察觉到什么,他抬眼看过来,远远地与她相对。
不一样。他是孟争,不是魏子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