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夜旅社 [无限]》陶善兮

55、白事

　　郭萄在现实世界里刚高考结束，与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在网上找了个三星酒店，想着省钱环境又不至于太差，这才入了八夜旅社的坑，不仅再也回不去，一行八人就剩下三个还活着的。

　　这是她的第三个夜晚，根据前辈说，难度会比较大，但她也没想过会是现实世界的样子。

　　在这里她刚刚高考结束，班上已经没了死在旅社的那五个同学存在的痕迹，她不禁心中发寒。现实世界里，死去的人也会消失吗？竟然连存在都不曾有过，除了他们三个还记得之外，他们甚至连尘埃都不如。

　　即使是来自旅社的恐惧，在连续半个月的平静生活之下，也渐渐放松防备。郭萄不禁想，或许八夜旅社本来就是她的一场梦，她只是看小说看多了，才产生的幻觉。

　　有时候，生活又会很操蛋，郭萄在她最放松的时候遇到了鬼物。她说不清楚是现实世界被鬼物入侵，还是假现实世界在她面前撕开温和的伪装。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太阳当空照，让人类坐立难安，只有贪恋空调房里的那一丝丝凉意，街面上都看不到人。

　　郭萄的父母都在上班，没人管她这个闲人的午饭，她看小说正入迷，也懒得下厨去做。打开外卖软件，配送费都是八元起步，也是贵得离谱。脑子里搜寻一圈，想起小区门口有个面馆，牛肉面十二元一份，味道也不错。

　　防晒衣、脸基尼、太阳伞，全副武装出门的样子像极了抢银行的劫匪。郭萄轻笑一声，又在房间里回荡出另一声笑影，尖尖的、细细的，带着点诡谲。

　　她身体本能一颤，又是一个喷嚏下来，嘴巴里念叨着，“肯定是妈妈又念叨我懒，不做饭了。”

　　许是太阳还没升到最高点，开了门，没有想象的热气扑面，反而带着阴寒，冷得她紧了紧身上的防晒衣。

　　楼道里味道并不好闻，不知道是谁家垃圾没收，里头的厨余遇到夏季高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她捂住鼻子，哒哒哒地，脚步急促地离开这栋令人窒息的楼房。

　　重新见到阳光的时候，郭萄不觉得刺眼，反而像是进入母亲的怀抱，温暖流入四肢百骸，当身体盛不住这暖意的时候才觉得刺热。

　　她躲进路旁的树荫里。

　　进入黑暗中，郭萄这才发现树荫下还有一个人，面熟，但不知道是谁。她从脸上挤出个营业笑容，算是打个招呼。

　　女人也勾起唇角，但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就好像，好像是脸上神经已经全部死去，就从嘴角上扬的角度开始，肌肉一层层堆上去，下面挤着上面，最后在额头挤出层层褶皱。

　　郭萄心脏突然重重一跳，像是某种不好的预感。她连忙离开树荫，炙热太阳带给她一些些安定。

　　经过女人身边的时候，鼻间飘来淡淡臭味，就像是楼梯道里发臭的垃圾味，她嫌弃地撇了撇嘴巴，当真是没素质。

　　小餐馆里人很多，本就老旧的空调更像是没开一样，蹭蹭地往人身上擦汗。老板夫妻拾掇得也干净，灶台上分门别类，难怪人家生意好。

　　等待的时间里，肚子咕咕叫着，耳边是人们呼啸着的说话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郭萄感觉自己身边渐渐空荡起来，这会子，大家都买完了吗？

　　睁着双迷蒙眼睛，有个大姐靠近她，“女娃子，年轻，多洗澡，放勤快些。”

　　她眨眨眼，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大姐也不再解释，回到人群中。

　　直到拿了饭，郭萄这才反应过来，那大姐说她身上有味。抓起袖子，洗衣液香气夹杂着汗味，再品还有种牛肉面的香气，引得她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

　　眼前一晃，便有敲锣打鼓的聒噪声音钻入耳朵，这里临近小区里的空旷场地，谁家有喜丧事，社区办活动，都会在这里来。听着声音，这回应该是白事。

　　死人啊。

　　郭萄脚步一转，换了个地方走，她本就不喜那种声音，八夜旅社内的经历叫她更是避忌此类事情。

　　临到家门口，郭萄又遇见那个奇怪的女人。她原想避开她，没想到女人拦住她，道：“小姑娘，你跟我女儿还小些，能不能帮个忙？”

　　女人的声音粗哑难听，难以听清得难听，好似发声器官已经坏掉。

　　郭萄下意识后退，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阳光下，她还记得女人那个奇异的笑，还记得自己身上被人嫌弃的异味—多半就是眼前女人身上沾染来的。

　　她只当自己没听见，那女人却不依，一个跨步挡在她面前。

　　她只得晃了晃手上牛肉面袋子，“阿姨，我急着回去吃饭，大事我帮不了，你还是找别人吧。”

　　女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牛肉面袋子，声音讷讷，“小事，小事。就是我的手指不见了，你能帮我找到吗？”

　　“你这个疯……女人，说什么鬼话！”郭萄声音骤然卡住，她看看疯女人，又看看手中牛肉面，尖叫一声，手中面汤、牛肉如同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包括身上都是一片狼藉。

　　就在那片片菜叶和牛肉片中，她似乎看到一截短粗的、圆柱形的物体，一头看得到硬物，一头泛着束状光晕，是指甲盖。

　　她顾不上周围人奇异的眼光，一路狂奔。

　　楼梯下，哀乐队伍吹吹打打，一路白帆，孝子贤孙捧着个黑白相框，里头那张脸不正是刚刚的疯女人？！

　　郭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回家，回家！开灯、藏到被子里才觉得恐怖渐渐落了地，不再让她有窒息的感觉。

　　拨打报警电话，仅剩的理智叫她没说出见鬼这件事。她只说，她在牛肉面里看到人类手指。

　　警察来的很快，足以见他们的重视。但是他们没能在泼洒的牛肉汤里找到那根手指，也没有在牛肉面店铺里找到任何人类生物残留痕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区内流言四起。有人说，牛肉面老板夫妻是杀人犯，牛肉根本是人肉，有人说是郭萄故意陷害，总而言之，牛肉面生意越来越差，没人敢去。

　　郭萄也再不敢出门，只要离开床铺，她就好像看到死去的疯女人在问她要手指。

　　“我已经还给你了，我当时就给你了！”郭萄神色癫狂，没人能看到疯女人，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

　　她听到父母夜里悄悄商量着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这，这怎么行？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行的，至少，疯女人找不到精神病院。

　　她平静地接受现实，终于露出年轻女孩的乖顺样子。

　　她听到妈妈说，“葡萄，我们给你洗个澡吧，都好几天没下床了。”

　　“洗澡？”郭萄闻了闻自己身上，神色茫然呆滞，“妈，你有没有闻到烂鱼味？”

　　妈妈摇头，“没有没有，我们葡萄最香了，怎么会有味道。”

　　“哦。”

　　郭萄明白，烂鱼味就是从自己身上出来的，就是从买牛肉面那天开始，她身上一直有味，一直有。

　　就着热水，郭萄一点点地搓皮，皮肤上看不见的东西化作黑色小点，密密麻麻地沾了她一手。隔平日里，热水一冲，那黑点子便随着水流到下水道，消失无踪。

　　但今天，这黑色怎么就冲不干净呢？

　　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郭萄感觉自己成了进山挖煤矿的工人，身上的皮肤不是皮肤，而是由一层层煤灰组成。水冲了一层又一层，总见不着皮肤原来的色彩。

　　除此之外，氤氲在眼前的烟气也变得朦胧，鼻腔里呼吸之间，不仅仅有水味、香皂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烂鱼味。

　　味道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吧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郭萄低头，那是半截指头。

　　指头，那个疯女人的。

　　不，不对。

　　那指甲盖上有粉蓝的色彩，是美甲，她的美甲。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左手那里，只剩下两根手指。细细、长长，是她的手指，是她缩小一圈的手指。

　　“啊！”郭萄骤然尖叫，“你滚啊，你去找你的手指，找我做什么，我又没拿你的手指，找我做什么。”

　　郭萄妈妈冲进浴室，她的女儿正在热水下抱头痛哭。

　　热水冲刷，她的女儿身上流出一条条斑驳的色彩，就像是女娲娘娘收回赋予人身的法力，化作最原始的泥人，在水下，一圈圈地，缩小。

　　郭萄就这么留在家里。

　　父母不再说送她去精神病院。

　　他们家锁了门，仍然会有疯女人过来问郭萄帮忙找手指。楼道里烂鱼味依旧挥之不去。

　　郭萄父母拦不住丁定山。

　　丁定山看到了缩小一圈的、神色疯癫的郭萄。

　　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个人曾是那么地甜美可爱，几乎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郭萄坐在小推车里，面前摆放着两本书、一颗糖，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玻璃弹珠，又像是诡谲的鱼眼睛。

　　她咯咯笑着，问丁定山，“你看这些好看不，我送给你呀！”

　　丁定山浑身一颤，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