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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卓既白 ...

  •   这种青石板羽都也有,或者说,业都的青石板就是仿造羽都所制的。

      十六年前,卓既白和李应亭攻入羽都时,就是踩着这样的青石板,一步步踏入了皇城。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血水混着泥沙,顺着青石板的花纹涓涓流淌。经过半个月的鏖战,街道上堆积的尸体比柴垛还要高。

      卓既白那时二十六岁,李应亭比他小一岁。两人都是风华正茂、建功立业的年纪。

      事实上,他们的确做到了。

      羽都是皇城,也是王氏经营多年的大本营,若不清剿,则斩草留根,后患无穷;可若血洗王都,激起民怨,对之后的攻城又弊大于利。

      攻入羽都已经一天,城内降将与本部将领摩擦四起,是杀是留必须当机立断。

      可昭儿一直在哭。

      他才一岁,微咸的泪水在细嫩的脸颊留下红扑扑的细纹。那细纹略一牵扯,便十分疼痛,他越哭,便越疼;越疼,便越哭。

      卓既白抱着他哄,心疼不已。可怜的昭儿,你也知道弟弟不在了对吗?你也在想他对吗?你跟他一起来到这世上,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平安长大呢?

      天机阁的术士说,双生子来到这世上,本就互为相克,终究是要死一个。

      卓既白一刀剁下术士脑袋。

      王氏的余孽要不要铲除,他要跟李应亭商量,但这些妖言惑众的术士,他一个都不会留下狗命。

      卓既白带着亲兵一路砍一路杀,鲜血染红了汉白玉地砖,蜿蜒成绵延的蛛网。

      他踏着尸山步上玄天台——那是神算天师泥人俑的所在。

      原本金碧辉煌,承载着梁朝国运的玄天台一片狼藉。

      金银器具被搬空、花脚烛台红烛泣血、冷了的烛液像雪地里倒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四周的承梁柱布满刀劈斧砍的裂纹,满地的鲜血干涸后布满脚印的痕迹。

      圣洁高挂的白绦,乱悠悠随风飘荡,卓既白剑锋划过,白绸一字裂开,那断裂的缝隙中透出远方两道身影。

      雨过天晴,城中硝烟已尽,但见天幕黄昏残照。

      夕阳斜照进大殿,落在李应亭背部。

      在他对面,另一人全身束满铁链,跪在地上。细细看来,那人约莫四十五六年纪,头戴方巾,似文士模样;素衣麻服、腰系一条褐麻绳,松垮垂落大.腿。生得一副白净面皮,胡须修成精致模样。

      卓既白紧握剑柄,他做梦也不会忘记这张脸——卓家的死仇、梁末乱世的始作俑者——泥、人、俑!

      二十五年前,泥人俑入羽都为梁皇室占卜,得出“桃李子,得天下;十日卜,既得生”的预言。宰相王淳以“桃李满天下”和“十日”为由,抓捕了当时的太学名家洪早。

      如果这个预言止于洪早之死,倒还相安无事。

      可自那时起,这个预言就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九州上空,也成了王氏霸道横行的最好借口。

      十三年前,王淳以“十日卜”易字为“卓”为由,勒令梁哀帝召父亲入羽都,讨金三千石,否则便大刑伺候。为救父亲,卓既白一人一马冲入羽都,接军令状,一年内必还清债务。

      王淳彼时美酒佳人在侧,听闻此言,掷杯大笑。泼倒的酒杯落于卓既白膝前,他记下此仇,匍匐跪拜在地,只道:“但求丞相垂怜。”冰冷剑锋轻触脖颈,王淳的喝声自上方传来,“黄口小儿,岂非戏吾?立刻滚去,否则性命不保。”

      卓既白抬头仰视,但见王淳宽硕身躯下藏着一团肥肉,虬髯及腰而脂粉满身,酒色财气无一不缺。

      就是这样的人在治理天下。

      “丞相莫虑,吾虽年少,自亦可往。一年之内,若未还金三千石,卓氏全族,但凭发落。”

      王淳仍在犹豫,三尺青锋剑气如霜,卓既白心想:可惜一把好剑。

      朗朗笑声自身后传来,王淳收起剑,笑脸相呼“至道大圣大梁玄法天师”!

      卓既白回头,看到文士白净面皮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破败的玄天台内,泥人俑的笑声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那双乌黑眼睛和记忆中的重叠到一起。

      即便作阶下囚,他脸上也依然挂着自负自傲的笑容,用居高临下的不屑回应上首的人。

      “陛下,终你此生,求而不得。”

      泥人俑说批命的时候,乌黑发亮的眼睛闪着光亮,似乎任何时候,他都为自己能窥探天机而洋洋自得。

      可正是这一双“天眼”覆灭了梁朝。

      夕阳斜照的阴影中,一人身披甲胄,自暗处走来。微弱的光线映出年轻的脸庞,他约莫二十四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端的一身正气,不怒自威,仪表天然磊落,英俊非凡。

      小亭子……卓既白暗道不妙!

      李应亭此刻眉头紧皱,轻按佩剑,身体微侧,双脚前后作外八站立,这是准备进攻的姿态。

      “陛下统御万方,又能有什么求而不得?”漆黑的眼珠似看破人心,“又或许……陛下早已心知肚明。”

      “那朕该怎么……”

      “小亭子!”

      卓既白飞奔而去,在李应亭陷入迷蛊前拉他回来。

      李应亭转身回望,瞬间瞳孔收缩。“哥哥,你……怎么来了?”他稳了神,舌尖舔过犬牙,微垂的杏眼满是少年人的温和纯良,在这笑容下,刚登基的皇帝藏起所有坠恐和不安,不再按住剑柄,缩回靠前的右脚,双脚齐平站立。

      他虽然得到皇位,却没能在与内心权力的斗争中获得胜利。卓既白气愤又叹息——我必须帮他。

      下一刻,李应亭似乎是想张开双臂拥抱卓既白,却再低头的瞬间往后一退,缩回手,想来是发现了盔甲上满是鲜血,污浊不堪。卓既白立刻上前一步,趁着爱人手臂完全落下前扑进他的怀抱,与他相拥。

      “哥哥……”卓既白听到爱人话语里的犹疑,“我身上有血……”李应亭在他耳边低语,“把你衣服弄脏了。”

      污血浸染素衣,卓既白并不在乎,他闻到李应亭的信香逐渐从焦躁狂烈变得平稳淡然,而拥抱他后背的双手,也逐渐有力而温柔。

      “小亭子。”卓既白抬头与爱人对视,柔声道:“昭儿一直在哭,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李应亭的眼睛里有被浸化了的温柔,和恍然大悟的愧疚,“啊……是啊,我今天还没去看他,等会儿……我等会儿就去看他。”

      “不,他那么小,能有多少泪水呢?”卓既白坚持道,“你现在就去看他。”

      夕阳落暮,夜风四起。

      李应亭温柔地看着他,又看看泥人俑,似乎在徘徊犹豫。卓既白推他一把,“好不好嘛?”这是个答案唯一的问题,李应亭立刻挥手,身后的亲兵收拢兵器,整装待发。

      整齐的步伐回荡在玄天台空荡的大殿。

      泥人俑望着率兵离开的李应亭焦急大喊,原先的志在必得荡然无存。

      “李应亭!终你此生,求而不得;狼子犬孙,后世凋敝;有宣一朝,九世而亡!”

      李应亭闻声站住,微微侧目。泥人俑膝行数十步,“我给你所有孩子都写了批命!那张纸就在我怀里!如果你……”

      没有如果了。

      李应亭最终收回视线,按着青钢剑,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卓既白指尖轻抚剑脊,笑出了声。

      残阳似血,深蓝的天幕吞噬着最后一缕阳光。

      “我自幼便听人说,先生有一双天眼,上可窥天意、下可看人心。”

      夜空下,迸发着鲜血的双眼漆黑无比,两颗眼珠坠.落在地。

      卓既白低头俯瞰,冷漠而嘲弄,“你自诩无所不知,又可曾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彼时彼景,恰如此时此景。

      泥人俑抬起头,腌臜酒气混着酸腐的体臭,干瘪凹陷的双眼似两个黑洞,他终是给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回答,“天意难违,我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或者说,我这一生,都在等这一天的解脱。”

      诺大的宫殿内,泥人俑锁链缠身,跪在卓既白不远处,两人之间隔了个炭盆。

      明明灭灭的火光从不同角度,映在两人面庞。

      泥人俑露出腐朽的牙齿,咧嘴大笑,“你已经挖掉了我的眼睛,今天,又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

      卓既白紧握双拳,面色阴沉,久久不愿开口说话。

      泥人俑一如既往般能窥探人心,空洞凹陷的双眼像藏着另一副招子,“难道是我曾经的预言成真,从来不信神佛的韶林公子,也不得不为了爱儿低头信命?”

      即便知道泥人俑在玩弄人心,可卓既白依然心起波澜,指节隐隐发白。

      不信神佛是我这一生都必须坚守的尊严。
      可轩儿还昏迷不醒……

      如果我开口询问,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卓氏先人?
      可轩儿还昏迷不醒。

      早年我杀伐术士,晚年又信妖言之说。史笔如铁,又会如何咒骂唾弃我这昏聩之人?
      可轩儿还昏迷不醒!

      只要我的孩子能醒过来!
      这一切都不重要!
      不重要!

      “当年我们攻入羽都的时候,你给轩儿写了批命,现在,我要你再说一次。”

      “当时,我给皇帝的每个孩子都写了批命,却被你扔进炭盆烧个干净。你当时不信,为何今日又要问起?”

      “告诉我!”

      或许这并不是秘密,泥人俑随口说道:“李代桃荣,万千宠爱。福厚难载,积重难返。落叶飘零,痛失所爱。得天眷顾,重头再来。”

      卓既白紧皱眉头,那张纸化为灰烬前,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这些字。

      李代桃荣,万千宠爱。
      是指湛轩代替轩儿,得到了我和应亭的万般宠爱?

      福厚难载,积重难返?
      这是什么意思?

      落叶飘零,痛失所爱?
      轩儿会失去自己所爱的人?

      得天眷顾,重头再来?
      什么意思?轩儿未来会浪子回头,开始新生活吗?

      卓既白抓住泥人俑的衣领,“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儿子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泥人俑阴森冷笑,“他当然会醒,这是他的命。”

      “那他醒过来之后呢!你的批命是什么意思?轩儿梦里的那个男坤又是谁?他为什么说那样的话?要杀轩儿的皇帝又是谁!告诉我!”

      “这是天意。”泥人俑依旧冷笑,“窥探天意要付出代价。中书令,你愿意为了这个答案,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卓既白怒吼:“少来玩弄人心!”

      泥人俑哈哈大笑,“是了是了,老朽毕生所学,不过玩弄人心!十六年前,我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卓既白,是你,是你用匕首挖掉了我的双眼;是你,是你让我再看不到这世间的光明;是你,让我戴上这被金水烫过的铁链,让我这一生都沦为囚犯、街头乞食。如果这是我的报应,那我一定会认命,可时至今日,中书令又为何纡尊降贵,竟复问一个瞎子的骗术呢?”

      卓既白心弦拨弄,怔在原地,泥人俑却忽而凄然苦笑,那笑声哀婉,似在轮回中百转千回,最终仍逃不开命运的枷锁,字字泣血。

      “天意难违!卓既白,这是你儿子的命,他欠了别人的,今生要还,他会为此偿尽这一生的痛苦,而你……你阻止不了。”

      “他欠了谁的?是那个叫阿瑜的男坤?他欠了什么?我替他还!我替他还!”

      泥人俑微皱眉头,干瘪的双眼更显凹陷,那黝黑肮脏的脸却露出怜悯与可悲的神情,仿佛见证了昔日神祇跌落神坛的模样。

      “韶林公子啊韶林公子,想当年你正意气风发,手指青|天,脚踩神佛。踏着尸山血海迈上玄天台。”

      “你说你不信天命,所以屠戮了我一百三十二名弟子;”
      “你说你不信神佛,个中别情又岂非没有你自傲自负的结果;”
      “你说我善舞弄人心,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玩弄心机的个中高手!”

      “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却只是挖了我的眼睛,让皇帝留我一命。你不怕我逃走,你就是要我今后余生都过这猪狗不如的生活,以此来证明,你是如何惊才绝艳、胜天半子!”

      卓既白捏紧拳头、指甲发白。

      “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模样,卓既白,你身穿白衣却化身修罗,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腌臜乞丐仍然喋喋不休,甚至站起身,醉鬼一般走圈环绕,声音呜咽,可干瘪的眼睛再流不出泪水,“我总在想,似你这般不可一世的家伙,有什么能让你摧眉折腰、跪地求饶?哈哈哈……今天,我终于等到了!”

      “报应!卓既白,这是上天给你的报应!天意不可违!你还不了。你儿子欠的东西,只能他自己还……而今他沉溺梦中,受轮回之苦;待火凤燎原之际,便是梦醒之时。”

      “妖言惑众!”卓既白踹开泥人俑,跑到殿外,手指穹顶,大声喝道:“鬼老天!我不信命!你休想用命运的说辞来裹挟我的孩子!人定胜天!我的命在自己手里!既然你要玩弄人心,那我偏要逆天改命!”

      泥人俑哈哈大笑:“中书令啊中书令~天意难违,你又何苦负隅顽抗?”

      “住嘴!”卓既白拂袖,“来人!把他拉下去,我倒要让这老天爷看看,传达祂天意的人是何下场!”

      “下场?哈哈!我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下场!”泥人俑仰天长啸,“卓既白!你看到你儿子的命,可你的呢?夫妻陌路,兄弟阋墙,子嗣乱.伦,天意难违!你前半生从上天那得到的恩惠,要用后半生来偿还!这就是你的命,哈哈哈哈!”泥人佣的笑声渐行渐远。

      卓既白胸口一紧,口中一甜,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片昏花,连连后退两步。一人从旁扶住他,二十出头,皓齿朱颜,“师相……”夏衍万分忧虑,“泥人俑已收押天牢,他胡言乱语,师相不必在意。”

      “别人还不了的东西,只有情债。”卓既白喃喃自语,面色苍白,他抓住徒弟手腕,“衍儿,如果有一个人辜负了你,把你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以至于要寻死,你会恨吗?”

      “会,我会恨。”

      “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从头来过,你会怎么做?”

      “从头来过?是回到过去吗?”夏衍不太明白,“我会收敛羽翼,然后利用我预知的消息,不惜余力地去折磨他、凌.辱他,最后杀了他。我会报复!”

      “是啊,报复……怎么会有人不报复呢?”卓既白吐血更甚。

      “师父……”夏衍满目担心。

      “衍儿,你立刻去户部。整理出在京五品官员及世家各族中,十岁至二十岁的男坤名册,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是,徒儿立刻去,师父你别急。”

      夏衍走后,亲卫军中郎将颤悠悠上前。

      “中书令,泥人俑怎么办?”

      “剥了他的皮,挂在城墙上。”卓既白不假思索。

      “可是陛下当年答应留他一命。”

      卓既白通红的丹凤眼里溢满杀气。

      “那就告诉皇帝,我要杀人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卓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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