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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武承璟 ...

  •   这个瞎子在孃孃祠摆摊算命,不知骗了多少年钱,他虽然双目已瞎,却出奇地能看透人心。

      正午的天空飘着薄薄的雪花,孃孃祠外车水马龙。

      今天是孃孃的生辰祭,除了香喷喷的荷花包和棕团外,街上的小摊贩们还热衷售卖一种水滴状的木牌,这种木牌大多被花香浸染,正反面刻上眷侣的名字,孃孃便会保佑他们白头偕老。

      “孃孃自己都零落一人、哀而不幸,如何还能保佑别人?”瞎子不知喝了多少酒,凹陷的双眼窟窿下,是布满刀刻皱纹的黑红脸颊。

      “住嘴,你这个死酒鬼!”武承璟低声咒骂,“真该让这里的死囚把你一起带进地底下。”

      孃孃祠原是菜市口,重罪的犯人都在这里杀头,圣上迁都时,原有的城市几乎被夷平,重新划分街区后,这里被划成了庙宇,或许是用来镇压以往的罪孽。

      瞎子听后不怒反笑,裂开嘴,露出一口发黄而蛀烂的牙齿,“我已经是死人了。”他眼角带笑,“总有一天我会被剥皮的。”

      “那你可一定要告诉我。”武承璟冷笑。第一天认识瞎子,他就说自己要被剥皮,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杀猪匠把他错认成老柴猪。

      “我会的。”瞎子半醉半醒。

      武承璟于是背过身,看着远处排队的哥哥。

      湛蓝的天幕下、雪白的大理石柱前,哥哥一身素衣,如墨的长发披肩束起,沾着雪的梅花落在哥哥肩头。

      自从那天从杜先生家里回来,哥哥的情绪便一直低落,前几天终于攒下一笔钱,可以购买祭拜的香烛。二姐说,从来不信神佛的人突然转性,只怕孃孃也是不收的。

      臭三八永远说话那么难听。

      武承璟虽然不知哥哥此举何意,却也自告奋勇,拍着胸脯陪哥哥一起来孃孃祠祭拜。

      但他们没有想到,原来自由开放让百姓祭拜的孃孃祠,如今也要收一笔善男信女费。问了祠祝才知道,祠庙和学堂一样,原本都由礼部管理,礼部原先的决事人是三皇子,自从他昏迷后,手上的公务便由礼部左侍郎卓既勋代理,左侍郎称帝相大婚花销甚大,责令礼部上下积极筹措。

      于是从那天起,原本免费的祠庙也要收钱进入了。

      为了省钱,只能让哥哥一个人进祠庙祭拜,而武承璟却只能待在门口,看着瞎子招摇撞骗。

      此刻的瞎子醉醺醺地晃动双手,露出手腕上两个巨大的铁环,或许是因为年月深远,铁环上早已锈迹斑斑。武承璟知道他脚上也有同样的铁环。

      “这是手链和脚链。”瞎子神秘地告诉他。

      武承璟是不信的,铁链是羁押犯人的刑具,会戴上铁链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更何况,哪儿有铁链只有环,没有链?

      那瞎子天天就晓得吹牛,嘴里没一句真话。他打了个酒嗝,夹杂着隔夜韭菜味的口臭几乎让武承璟作呕。

      “小东西,我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早在娘胎里的时候,人这一生的轨迹就都注定了,老天爷都看在眼里,人在出生后奋力更改的只是运气。命运命运,命在前,运在后;运能改,命难违。就是这个道理。”瞎子说得玄乎其玄,仿佛霎有其事。

      可武承璟不信。

      哥哥总说人定胜天,他信哥哥。

      瞎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刀刻的皱纹陷得更深,“小东西,总有一天你会信的。天命不可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知道我的命,可我却无力改变,只能跟你在这唠嗑,然后等死。如果有一天你在梦中看到我被剥皮,那你就大发慈悲地扎一个稻草人,然后用浆糊裹了宣纸做我的皮囊,埋进土里九九八十一天后,你就会明白我说的一切。”

      “然后我就会在泥土里挖出你的骷髅头。”武承璟没有好气,瞎子却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是这个道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上香的队伍缓缓前进。孃孃祠的香火之好,按瞎子的说法,哪怕是雨雪天气都能攒下一大炉子的香灰,晴天就更不必说了,福泽童子每两个时辰就要清空一次祭坛大鼎。

      哥哥已经排到了祠庙门口,他手里拿着最大的香烛,想来是要进行一次虔诚的跪拜。此刻晴方潋滟,哥哥手里的粉色烛纸在一众金红黑白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包裹香烛的纸张颜色,代表着上香者心中的所思所想。白纸但问前程,金纸但求财路,红纸恋恋姻缘,黑纸祭奠亡灵。

      出发的时候,他就好奇哥哥为什么要用粉纸来包香烛,这意味着替伤者祈福,愿那人远离病痛,身体康健。

      武承璟兀自困惑。

      如今他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难道除了他和二姐,哥哥竟还有其他可以挂念的人么?

      “小东西,想听故事吗?”瞎子的酒壶已经全空了,用活了千年的老王八口吻说道:“有时候人真是不能活太久的。如果我死了,我就可以忘记所有的一切,我还可以投胎转世,去过想过的日子。”他望着武承璟,“你比我年轻,也更能记住事情,对了,我给你看样东西吧。”瞎子伸手掏弄怀中,摸出一块白色的玉。

      武承璟好奇地靠过去,瞎子穷得光脚,也能有这么值钱的东西?还未凑近,便听瞎子喃喃道:“乾为阴之始,坤为阳之端。世间万物,皆为天意。”

      武承璟听不懂,也不想懂,认识瞎子久了,他不说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才是稀奇。

      他的注意力都在玉佩上。

      那块玉佩质地圆润清澈,在日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形状就像是太极的一半,一头圆,一头尖,尖角呈圆弧向一侧靠拢。瞎子说,这是阴阳鱼。可武承璟觉得,这更像是一条小蝌蚪。

      “灵玉有名,此玉名为阴阳玦,是上古时期神祇留下的遗物,祂继承了神祇的无边法力,只要轻唤祂的名字,就可以心想事成。”

      “你为什么不这么做?”武承璟既轻蔑又嘲讽,“你是个瞎子。”

      瞎子没有生气,反而耐心解释道:“只有被祂选中的人才可以这么做。祂会满足选中者的愿望,不管是金银财宝、还是滔天权势,对于祂来说都一文不值,哪怕是年岁寿命、扭转乾坤,祂都可以有求必应。不过,你一定要记住——”瞎子忽而神情严肃,“世间万物,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一旦你向祂许愿,就永远无法将祂抛弃。”

      武承璟半信半疑,他摸摸后脑,那是昨天被向大力打出的新包。“怎么样才能被选中呢?”

      瞎子摇头,“那就是神祇该考虑的事。”

      “什么神祇呢?”

      瞎子指着祠庙的牌坊,“你知道这是谁的祠庙吗?”

      武承璟点头,“是孃孃的。”

      孃孃是天地万物之母,也是天地间第一名男坤,他原是雪凰一族的皇子,名为冰魄。相传,他的每一片羽毛都有着雪花的纹路,他法术强大,羽翼所指便是天地皆白。

      “他还十分美貌。”武承璟说,“就连天帝都觊觎不已。”

      瞎子发出中年人惯有的油腻笑容,附带一口腐朽的牙齿,“你知道为何每个祠庙门口都有一个水池么?”

      武承璟顺着瞎子的指尖望去,哥哥已经进入了祠庙,不在排队的人群里,可拥挤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几乎把那井口一般大的“水池”踏平了,只剩下池子里黑漆漆的鹅卵石裸露在外。

      “我知道。那是孃孃的‘眼泪’。”

      天火降世之后,天地一片混沌,地面干裂,只剩黄沙赤土,植物死去,湖泊江海干涸,所有的种族都日渐凋零,弱小的人类更是只能在烈日下等死。

      失去冰原的雪凰一族也在那一次灭世之灾后陨落了,只留下孃孃孤身一人。他看到苍生的惨状,悲从心来,流下一滴眼泪,那滴泪坠.落到地,竟成了一个湖泊。

      久旱的人类围绕湖泊饮水,甜美的湖水给周围的土地带来生机。人们欢欣鼓舞,可是,人类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那个湖泊的水很快就被喝干,人类又陷入了无水可饮的境地。

      为了解救苍生,孃孃流泪不止。

      瞎子问:“那你知道,那些黑色的鹅卵石是什么吗?”

      武承璟只能摇头,代表孃孃眼泪的水池围绕着黑色的石头,是约定俗成的惯例,所有孃孃祠庙都是这么排布的。但他没有二姐那么爱看话本子,具体原因也就不得而知。

      但今天,武承璟终于知道了因果。

      瞎子说:“那是孃孃所爱之人的心脏。”

      “心脏?”

      “孃孃的爱人,是火凤一族的皇子,名为焰心。天火之灾后,所有种族都受到重创,唯有火凤一族日益强大。焰心征战八荒,遇到了庇佑人类的孃孃。他们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们相爱了。”

      武承璟了然,秀出怀里的半桶水,“焰心我是知道的,他是天乾的正神。”

      所谓三神并立,便是天乾正神焰心、地坤正神冰魄和中庸正神苍顼(天帝)共治人间。

      武承璟纳闷,“可传说里,孃孃至死孤身一人。”

      “因为有一些事情,让他们反目成仇了。孃孃牺牲了自己,身体化成了江河湖海,永远地哺育人类。待焰心赶到,但见两江奔腾、四海壮阔。他的爱人已经永远不见了。于是,他的身体慢慢破碎,化成这世间泥土,愿做这江河湖海的容器。而等他灰飞烟灭后,人们看到一颗黑色的石头。原来,火焰竟也有心。”

      “他们一定有误会!”武承璟激动不已,瞎子则怅然若失地倒倒空荡的酒壶,“或许吧,焰心灰飞烟灭之前立下誓言,他身体所化的每一粒尘埃,都要找到孃孃留在世间的每一滴泪水。”

      “真是个哀婉的故事。”

      瞎子又拿出阴阳鱼,“我手里这块玉佩,便是孃孃掉落人间的泪水,只要拥有它,就可以拥有无尽的力量。现在,只要你把怀里的荷花包给我,我就把这块玉佩送给你。或者你给我三文钱去买个棕团也行。”武承璟听到瞎子肚皮咕噜叫的声音。

      “去!”

      他像往常一样同瞎子打闹,不知不觉间,哥哥已经从祠庙里走出来,明亮的桃花眼有些微红,哥哥用指尖轻点眼角,说是被香灰眯了眼睛。

      瞎子说:“香灰能眯了你的眼睛,却蒙不住你的心。只要你心存牵挂,孃孃必定有求必应。”

      哥哥像是被点中心事,几次都欲言又止。

      瞎子摆出笔墨,“不若写个字吧。”

      犹豫再三,哥哥写下一个“甚”字,那字娟丽秀气又暗含风骨,杜先生总夸哥哥天赋异禀,因为不练上十七八年,根本写不出这样的字。

      瞎子捋着打结的胡子,一副神棍装腔作势的模样,“半点相思,余情未了。”还故意拉长声音。

      绝了!你能看见我哥写了什么字嘛!

      瞎子伸手沾水,在纸上乱点,竟被他点出一个氵。

      合在一起成了个“湛”字。

      呵……

      运气真好。

      武承璟白眼翻天,差点笑了。哥哥才十七岁,没有成亲,也压根没有喜欢的人,哪里来的余情未了?更何况,街头巷尾那么多人喜欢哥哥,谁要是得手了,回头就得被围殴打死!

      亏他还当瞎子是好朋友呢!

      “一天到晚就知道骗人!”武承璟对着瞎子羞羞脸,瞎子朗声大笑,“好好好,是老瞎子骗人了。这样吧——”他拿出两枚许愿笺,“今天是孃孃生辰,不管你们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心想事成。”

      许愿笺可是稀罕物件,是祠庙限量供应的,也不知道这瞎子从何而来。武承璟摩挲着手里的笺子,偷瞥哥哥,哥哥眉头凝着忧郁。

      “哥哥,你说我以后做个大学究好不好?学富五车那种。”

      哥哥勉力挤出微笑,温柔道:“好。”

      武承璟乐开了花,他太了解哥哥,哥哥最在乎家人,每每许愿都为别人,不给自己。这次也一定是这样,那他就可以有两个愿望啦!

      粉色的笺子挂上了十人合抱的凤凰树,冬天的凤凰树没有树叶,白雪覆盖乌黑枝桠,红色的丝线在微风中摇曳。

      这个场景武承璟记了很多年,直到后来他从李湛轩手里看到哥哥的许愿笺,才终于知道瞎子没骗人,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确荣华富贵,却没有学富五车。

      夕阳西下。

      为孃孃庆生的花队穿着戏服,敲锣打鼓地抬着花车走街串巷。

      武承璟吃着哥哥给他买的荷花包,拉着哥哥的手问:“哥哥,你刚才在为谁祈福啊?”

      哥哥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他是哥哥的朋友?”

      哥哥像是点燃了惆怅的回忆,轻轻叹口气,随即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容,所有的过往似乎都在那一声轻笑中烟消云散了。

      “算是吧。”哥哥笑着说。

      人潮汹涌中,哥哥牵起他的手,与迎面而来的亲卫军擦身而过,那些高大威风的棕红色大马强健有力,军用的铁蹄在青石板上发出“踢踏”的声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武承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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