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画》影九六

6、6

　　拜别老僧，两人踏出寺庙的那一刻，迷雾重新聚拢了起来。走过后再回头，那里还有庙宇楼阁的影子？
　　仿佛刚才发生的不过一场梦。
　　可再看掌心——俨然静静躺着一枚白瓷小瓶。
　　辛淼由衷感叹，此番机关当真精巧绝伦，寺庙里那个满脸褶皱的老和尚该不会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神仙吧。

　　前方忽见一个脸上带血的小孩，蓬头垢面，粗制滥造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硕大的眼睛里全是泪，神色惊恐的盯着她们看。
　　两人顿时心道糟糕，方才进门前竟没发现这里还有个孩子——那方才一番遇神般的境遇，岂不是全被这小孩子看见了。
　　辛淼走上前去，小孩子便胆怯的后退几步，目光忍不住往草丛中瞟了几眼。
　　“你怎在此处逗留，与家人走失了？”
　　小孩子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她无父无母且不是本地人，是被人贩子拐到金陵来的，逃到这里是听闻此处有神仙，来求药救治自己的恩人。
　　这小孩说话时，眼神一直不不停东躲西藏，也不知这话中掺了几份真话，几分假话，叫人难以信服。
　　蓝颜玉见状，想这小孩子反正构不成什么威胁，便催着辛淼快些回去。辛淼却凝视着小孩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要同我讲真话，真的要去救你的恩人吗？”
　　小孩郑重的点头。
　　辛淼因为身中噬心蛊却无法同身边的蓝颜玉讲，明白有些事难以言喻，不得不谎言相待。且自小被蓝渃抚养，深深理解对于恩人万死不辞想要搭救的心情——蓝姨重病那些年，她恨不得自己去替她受罪。所以当小孩提及要救的是恩人时，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坐视不理。
　　“好，我信你。”辛淼从兜中掏出白瓷瓶，倒出一粒递给小孩，“这是能够续命治百病的灵药，给你恩人服下便管用。”
　　小孩懵懂而感激郑重的接过。
　　蓝颜玉不可置信的看着辛淼的举动，在她看来这简直比听信京城里那些算命先生的话乖乖掏钱还离谱，“你疯了！？千辛万苦得来的，你居然转头将一颗送给她？”
　　辛淼赶紧拉着她细细哄道：“十来岁的孩子能说什么慌，编这种瞎话没意思，姑且信一回罢。”
　　她盘算着：一颗给自己，一颗给殷夫人，再将一颗给那孩子，最后留一颗给自己——以防蓝颜玉过世的比自己早。
　　这样不多不少，刚好。
　　两人手挽着手下山，没人看见被风微微吹拂的草垛中，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离去的背影，眼神明亮而炽热。

　　.
　　殷夫人服下转神丹后捡回一条命。
　　皇宫中有人却大不高兴——这回毒死她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谁知道那个什么鬼东西转神丹究竟是不是真的留存于世，这种虚头巴脑的谣言，全然没有可信度，谁承想竟真的让两个没文化的乡野村姑歪打正着！
　　大内宫中，恭王党羽气的摔了茶盏，吓得跪倒一地人。

　　辛淼回了京城后停歇了数日，继而又画了几幅画，等把殷夫人和古先生许诺出去的都画完后，便宣布不再作画。
　　对外的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如今的画技一直没什么进展，处于止步不前的状态，想去西域游历一番寻找灵感。
　　实则真正的原因是：当下京城内对她的评价实在过高，每每听来总是喜不自胜——这对于她而言是大忌。她想躲出去，远离这些夸赞和盛誉，到一个人们都不知道她的地方，让自己的心静一静，等京城里热度降下去了再回来。
　　京城是贵胄云集的地方，热闹也多。若她一直没有产出新的作品，约么至多不超过一年，定没有人再记得她了。

　　以辛淼对画的热爱，自是不可能停止作画的，她只不过是找地方猫着，偷偷藏起来继续画罢了。
　　本想着一年后方归，却没想到才过了大半个月，她就收到古先生的来信，叫她速回。
　　——京中出事了。

　　勇毅侯殷澄仗着保卫先帝之功绩，居功自傲，不思忠荩，恣睢怙权，包藏伺隙，终于惹得龙颜大怒。整个殷府全数被抄，银材罚没，殷澄夫妇二人当即被问斩，其余家眷皆入牢狱等候宣判。

　　哐啷——
　　行李物件儿掉了一地，辛淼当场没站稳，被旁边的古府丫鬟扶了一把，勉强稳住心神，“什么！？”
　　“那阿颜呢！？”

　　古天盛无能为力摇头道：“官兵冲进去抄家的时候，颜玉正在服侍殷夫人作画，旁给她研墨，这事儿连周转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她也被抓进刑部大牢了。”
　　辛淼是个冷性情，平日不太把什么人放在心中，可越是这样的人心里越有空隙，满腔的感情都寄托给救命恩人之女，半辈子都打定主意就为她活着。
　　旁人她尚且能够保持淡静，阿颜出事，这次她是真慌了。
　　“她跟殷夫人能有什么关系！？无非是最外边的人罢了，殷夫人根本什么都没教过她！”辛淼气急，一时口无遮拦，抓着古天盛的袖子跪地求道，“先生，您救救她。”
　　古天盛也是一脑门官司，被她哭哭啼啼闹得心烦意乱，“我救？上头那是神仙斗法，我不过一个六品修撰，你告诉我怎么救？这事一旦提及，你信不信，我连官职都没了！当初你掺和这事儿的时候，可是保证不牵扯我家的！”
　　一席话浇醒了辛淼那点幻想，也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辛淼狠抹了把脸， “好，我的人我自己来救。”说罢站起来准备离去，转头又想到还得需要古先生的帮助，又转了回来，“还请古先生帮我牵线搭桥，行吗？”
　　古天盛也不是见死不救，实属无奈，他对两人也有感情，又怕辛淼莽撞做事将自家缠进去，只得问道：“你到底想怎么做？”
　　“有没有什么人，跟恭王端王都没关系，又能跟刑部说得上话？”
　　古天盛捻须，这样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皇帝身边的人——大内总管太监陈兼。
　　辛淼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我想作幅画，请先生帮我寻个门路送给这位陈公公。”
　　她只能赌一把，将生死的希望寄给别人，赌以自己如今在京城的名声，能够得到这位总管太监的赏识，继而说得上话——她是个画师，所能想到的方法，也只能用画来解决问题。
　　“姑且一试。”古天盛叹气道，心说这两人就是冤孽。

　　纸毡铺开，镇尺压上，丫鬟在旁研墨，辛淼负袖执笔站在桌中央，深吸一口气，何处着墨心中已有定数。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连别人给自己磨墨都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乡野村姑了，她现在是名满汴京城的画师。既然当初她在蓝姨床头承诺过，就一定会兑现。
　　笔尖吸满了墨汁，接触纸张的一刹那缓缓渍开，柔软的羊毫在指尖仿佛有生命，皆能柔顺为她所用。
　　一幅美人图缓缓呈现出来。
　　当初她就是凭借蓝渃这张美人图名动京城的，如今她已消失近一年，此画这番再度重出天下，她不相信激不起半分波澜。

　　通过古天盛打点，这幅惊天绝世的画很快被送到大内总管手上。
　　离府内，陈兼身着雍容华贵的驼皮大袄，转动着食指上一颗鸽蛋大的翡翠扳指，翘着极细一抹胡须，极为满意的端详这幅美人图，赞叹道：“好，这幅画好。”
　　旁边下人跪在旁，边给他捶腿边讨好道：“公公，听说这画师此刻在古大人府上客居。您这才新修缮了府邸不是？正巧让这画师来给您添添彩。”
　　陈兼对此着实满意，“如此甚好，那便让她过来见见吧。”

　　辛淼在古家等候这一消息已有多时，迅速梳妆打扮整理好仪表，跟着前来传话的公公进离府面见。
　　膝盖扣在昂贵的纹岩石板上，辛淼双手拜见行礼，毕恭毕敬道：“民女参见陈公公。”
　　陈兼脸上横出的肉都喜笑开来，硕大的屁股离了宽座椅，小脚摆动款款前来，到辛淼跟前，甚是满意的打量着画师，“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辛淼依言行事。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很是好看，只是经年累月握笔，拇指与食指指尖、中指侧面都生着厚厚的茧。
　　陈兼的老皮肉在这双手上抚了半晌，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是双画画的手。”
　　他转身坐回到宽椅上，接过仆从递过来的茶咂摸了一口，“我这院儿是新修缮的，门肚都还是空着的，你可愿给我在上边添两幅好彩头呀？”
　　辛淼求之不得，马上磕头应道：“公公如此赏识抬爱，民女却之不恭。”
　　“咱家听闻你，一画值千金，本府共有七七四十九进院落，不知价格当如何算？”
　　——等的就是这一刻。
　　辛淼再度叩首道：“回公公，民女愿免费为公公作画，只求公公救一个人。”
　　“哦？”陈兼察觉出不对，笑意渐深，“何人？”
　　“民女有一妹妹，此前在殷侯爷府上做书童，前些日子殷府被抄了家产，民女妹妹跟着一同入了刑部大牢。”辛淼道，“公公，她不过是个平民，什么都不懂，一直在外院伺候，侯府的事更加不会告诉她半分，不过是遭了那连坐之罪。只求公公能帮着说句话，将她释出来吧。”
　　陈兼是个老奸巨猾的，即刻便猜到些许渊源，“你妹妹可是这画中人？”
　　辛淼微愣，不懂总管为何突有此问，这之间分明没什么关联，但她还是如实回答：“回公公，画中人乃是她的母亲，民女自小被她们家养大，养育之恩不能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