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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尚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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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
我生之初,尚无造;
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
我生之初,尚无庸;
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尚寐,无聪!
春风卷帘,草香清逸,淡淡的倦,淡淡的困。
滑软的青缎被面下,盘着几不可察的微微起伏,昭显着被下人儿近乎消逝的稚嫩与纤弱。第一季的春,风也只较严寒时分缓了几许的力道,却使得原就羸弱的身子更加的无依。
瘦小的手圈握着书卷,低声吟念着似有若无的诗句。
尚寐,只要睡着就看不到了么,百罹就可以无讹,百忧便能无觉,百凶真会无聪避开了么,算是说笑了。睡不醒的人总比睡不着的人要幸福呵。
张开的双眼,纳入繁华的双眼,有着太多的无奈,不是不愿看就能够无视了,也不是看不到也可以当作永远不知了,那般的天真呵,可是这世上天真的人就是比现实的人活的轻松。
只因为睡着了就可以用“不知道”来敷衍——多么的高明。
而他,却在睡与醒之间踌躇,难以决断。
轻轻的叹呵……
半支起的纹花纸窗外,风被抽动的呼啸声断断续续,间杂了枝条的劈裂倾轧,忽远忽近传了进来。就这么无为无状的听了一整个冬天,似乎少了这微响就确定不了他又有了新一日的延续般习惯。
他半卧在床上,体弱到连下床走动都要惊动四院,惟恐莽撞的行动间会岔了残喘的一口气落得就此夭折了的被小心侍奉着。他虚弱的一笑,顺着木阁窗棂望了出去,绛蓝的身姿忽隐忽现,踱步挥剑一举一动都流露着生的力道。随着绕眼剑茫的荧荧闪动,风被催动的声音愈加见急,看得出那少年的身手已是一定的火候,收送间利落凌厉。
尽是他所没有的生气呵。
圈在手中的书卷怔然中微微一松,似要滑落,他并不阻止,任着它顺着掌心卷滑翻坠,“沙沙”掉在缎面坠出深色的凹痕。经年已久的枯黄书页跟着掉落翻卷至书背,一时间摊开来的末页上面,密麻的图示文字记到一半嘎然而止,找不到丢失后续的突兀。
——这是半本书,所以没有后面。
他凝视着书脊边清晰的撕痕,缓缓的露出不衬于一张年幼脸庞的浅嘲漫笑。
这是一根链,锁住了无数颗的心,痴求——败落。
孤僻院落的萧寂有着浪滚前的森然平静,自“她”醒来就是如此了,海的啸起折磨等待的安然,仿佛一不小心一颗小小的石子便能颠覆巨浪般的绷紧。然而,有谁料得到呢,武林人人追求的旷世剑集竟落在一介“小儿”的他手中如个玩具?不经心的吟味起将之刻意交予他手的那人心思,不禁有些无边的颓然。
人的心好懂也难懂,就真如小说中一般,一部传说中的剑集又惊起江湖的波潮,人人似激动似迷惑的追逐着虚幻的传说。然而得到了又如何呢,就如他,再怎样传世的册子于他都是无济,了不起将众人的心牵在掌心而已——只因为呵,他是个连期待次日阳光都显得奢侈的废人!
不知何时,窗外的少年已然收了剑,健稳的脚步声于门前清晰落止。
隔了青竹门扉和厚重卷帘,他看不到少年的身影,散漫的眼角似不经意的扫到被上的半册书卷,泛紫唇角微微挑了起来。
“公子,该喝药了。”少年微哑的声音伴着半暖还寒的熏风吹入床前,些微的冷瑟。
“放着吧。”他闭了眼,倚在柔软的靠垫上,不怎么搭理。
这人的不甘愿,看在眼里,又多添了倦意。
少年也不多语,依言将逸着浓厚药味的瓷碗放在桌上,然后不接近不远离,站在原地的侯着,万般思虑尽掩在垂下的眼中,略略迟疑的打量着闭目休憩的男童:床上的羸弱孩童向来少言,尤其是越过了这一冬后,一日也不见多说一句话,甚至也不若以往般的缠着他而是静守隔阂。瘦弱依旧,体虚不改,不同的是脸上的神情,就如隔了雾似的看不清楚。
但,他们之间最最不变也不会改变的,是如受了诅咒般分不了的命数——为了生而为主的这个孩子,他至死都不能离开的被诅咒。
随着沉默的散逸开,浓浓药香飘盈了一室的淡暖,沉静,似乎在抑郁中等待。
杂乱的脚步兀地扰乱了静谧,羸弱稚童似有所感的闭目静待,潮起,云涌。
“无弃,无弃……”急切的呼喊到了屋前不自觉的微弱了些许,生怕将脆弱易碎的小主子给吓阙了去。
少年望一眼合目似睡的孩童,踱步迎向满脸焦急的总管:“和叔,怎么了?”
似乎少年的平静不耐让他的焦切缓和了一些,中等年纪的总管深喘了口气,随即又抽紧的低问:“小公子怎样?”
还能怎样,病着也活着,坠着他也一世的拖累。然而少年也从总管无措惶恐的神情猜到了麻烦的到来,按捺住没有显露欲探究竟的心思,他一脸平静的回道:“还在睡。”
总管眼带忧心的皱眉,欲言又止,来回的急望着青缎床被上隐现的一点白袖与身后似大张着命运之口的偏远院门,作了半天的心理准备才又问:“他……他今日的精神如何?”能禁得起打击么……那么一碰就碎的羸弱……
一个连下床都有困难的人唯一可堪慰告的也只有精神了,还能如何?
宫无弃挑了挑桃花眼,终于不再掩露烦躁的道:“还有力气笑。”除了笑再见不了其他的虚无。
和叔略微迟疑,但仍是下了决定:“你去抱小公子,主人要见他……这……怕是要见最后一面了。”后半句话几乎是含在口中的模糊不清。
但少年还是听到了,上扬的桃花眼先是诧异的闪烁,而后幸灾乐祸的微眯,最后是深沉的计量,却小心的没让心急的总管瞧见。
比预料中更叫人欣喜的消息呵。
依言走进房中,步子有等待在即的浮动,漫至床前,倚靠在软垫的幼童苍白的脸色连春暖也化不开的冰冷寒澈,仿佛阳光一拂就会破碎的凝绝。心微微的颤动,却在瞄到躺在青缎流华上的半册书卷时恢复坚冷,甚而多了一分的狠戾,桃花眼中红光闪现,而忽然间顺着他的手臂靠在了怀中的羸弱身躯一点微微的蠕动却将红光瞬间熄灭,冷下来的,是一片漠寒。
“小公子,小公子?”总管和叔轻唤看似沉眠的幼童,犹豫着即将出口的真实。
“恩?”稚弱幼童微乎其微的应了声,却没睁开眼,日光下更加苍白的脸隐隐透着肤下脉络细致的血线。
和叔屏着呼吸的叹了口气,这么小小的人儿,禁得起么?
“主人刚回来,可是负了伤,而且看着……就要过不去了。”没说的是唯一能够牵动整个院府的那个人……
孩童终于睁了眼,清澈而舒缓的望向似有隐瞒的和叔:“娘呢?”她若是还在,他是不会甘心留下她独亡的,更轮不到他这永无明日之人来享受他的临终垂青。
和叔吓了一跳,连同抱着孩童的少年也是,这个病弱的几乎没有将来的孩子何时变得如此敏锐又何时有了这样的眼神的?
“夫人……夫人……”和叔惊的还在结巴中,“没……没和主人一同回来。”光是主人一身致命的伤残已教他手足无措了,再加上忧心羸弱的小公子是否受得了爹亲乍逝娘亲无踪的打击,又怎有心去追问那么许多。
“喔。”孩童不再多问,再度闭上双眼,抿成直线的薄唇弯起无奈的弧度。
现在再尚寐,可还有用么?对别人是怎样不论,光是对这副身体的爹,那个女人的重要性已是极至,否则怎会有这身体的存在,又怎会有“她”的降临?失了那个以生命恋着的人,他怕是过不了死劫的,哪怕他是道破天机任性改命的风择雁。这一去,他要他能作什么呢,是要连这个破败的身子一同毁了么?
离了人的屋子,药香缱绻,半冷春风拖着日影一点点的渗进,一抹黑影乍然出现,笼罩了遗落在了青缎上的半册书卷。
扶柳随风,毫无身骨的依附,绵绵缠缠。
“主子,小公子带到了。”和叔不敢用力的扣了扣半敞的门扉,一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屋内除了被三人身影遮挡了光线的门前,剩下的是一片的漆黑,仿如阳光都深不了的黄泉地府,风,也被寒气逼在了外面,一丝不透的冷。
“阑?”黑暗深处飘来若有似无的呼唤,柔绵的将要缠骨的纠缚了人心。
感到被怀抱的双臂有着收紧的痛楚,孩童方不徐不急的正式睁了眼,微淡的眼神拂过脸部绷了死紧的少年,轻道:“把我放下吧。”
少年闻言便将怀中孩童放在地上,扶他站好的手在撤离的瞬间直了直,才不着痕迹的握紧收回。一个六岁孩子的命令也不能违逆,恨,已不是刻意。
孩童浑似没有发觉暗冷的诡异,亦不意于总管的忧虑,更无视少年的异动,在摇晃着站稳后便扶着门扉淡淡的遣退二人,独自迎向黑暗,一步步的迈进。
“阑……”比黑暗更浓的影子呼唤着他。
他极缓的走过去,一边将笑容戴上,“爹。”
是的,这个人是这身体的生父,创造者,操控者,能批命更能改命的无天算子风择雁。
在即将触到黑影的咫尺处停下,他站在那里,如孩童般无知,“爹,怎么不掌灯?”一生都在为所欲为的他,深眷黑暗的他,在辞离的前夕,竟也是怕被阳光灼伤的么。
黑暗中的暗影扬袖轻挥,连风声都未带动的宁寂,瞬间渔火也似的暖光一点一滴的驱走暗冷,黑影也暴露光下的清晰。
散了一肩一背的黑发衬的玉脂苍颜愈发的触目,唇角有血迹拭过的刮痕,墨色的衫子瞧不出污渍,丝质的缎面反着暗光的微微晕着,看不到湿濡,然而一只手臂搭在床卧,另一只无力垂在身侧颓坐在地上的姿态却真实显示了他将熄的生命火焰是如何的稀薄。
“爹怎么了?”他站在原地轻问,弯起的唇线随着光亮的漫开摊平。
“受了内伤,就要活不久了呢。”完全不顾惜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风择雁答的深沉而且无情。
“娘呢?”他的声音小小的,微弱到听不出情感。这不是母子情深,只是义务,他们没有给他培养亲情的机会。
“被偷走了,呵,我却不知道她在哪里。”风择雁低低的笑起来,似要疯狂的压迫安静。
“爹要交代什么呢?”他又问,不符年纪的城府。装也不必,看得了所有人命运的他不是“她”所能隐瞒得了的,既无用,那便摊开来说比较真实。
“要你放好的册子可还在么?”他却不顺由的转而询问起那半本书册。
“是要收好还是用好?”男童里面的“她”问。锁链的作用,不但是锁住野心还有保持安全的距离不受倾扰。
“不锁着你自己就好。”
“她”紧紧的盯看着他,不反不应。
“答应我一件事。”他要求,镇定的。
“她”挑眉,“我为何要应?”他竟能要求的如此理直气壮,凭的什么?
风择雁如看笑话般的看着稳笑安然的孩童,“没有风岁阑,哪得你的活路。”
“她”的笑意肆张开来,“就这半个尸体的身子有什么值得鸣谢致意的?”上天的笑话开的真是离谱,空难的罹难者,母亲的殉葬人的她却将本应死去的灵魂降在了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里。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就是这样的讲究公平么——何其纵性!
“你什么也不知道呵。”风择雁讽笑着。
“要知道什么呢?风岁阑是宫水涟想要所以风择雁便给的东西,还是风岁阑已死所以活在这身体里的我就‘应该’要为这天大的恩惠而拜谢鸣恩万死不辞?”谁不知道呢,风府的小公子自出生就体弱多病到需要找个命中相补的人来分度厄运,而风府的主人,风岁阑的创造者们却只想享受情爱的相依而从不奢放亲情的给予?
“有没有风岁阑这个人,有何差别呢。”“她”轻轻的叹,不是为了风岁阑的被完全忽略而是为了风择雁的奢求“她”。
“你知道为何你是落在了这副身子里?”他的呼吸已有些微喘的问。
“因为他正好死了又磁场相近不是么?”
“不是。”他诡秘的笑,“你的复生本是违逆了天意该遭惩罚的,除非是有同样条件的身体接受你的魂魄。”
“风岁阑的命不好么?”注定得不到亲情又无命期盼将来的凄苦呵。
“岂止是不好呢?”他冷嗤,暗光下的双眼闪烁着性格中根植的狂妄:“他根本不该存在,是我的执念让他存在的。”
“什么意思?你连亲生骨肉的存亡也可以说的如此冷酷。”天命知道太多而漠视生死,是超然亦或残忍?
“本不该有的东西何来的眷恋,‘他’走了你才进的来不是么,何必假装慈悲呢。”
“只因为宫水涟想要?”只要她要一个延续了两个人血脉的孩子他就给,他竟是如此痴心之人么,讽刺。
他开始咳了起来,“水涟本在十年前就该死了,而我命中本无姻缘。”
“她”讶然:“你改了命?”
“是的,所以你和阑,我和水涟,全都是违了天的罪人。”他的呼吸在咳出血后更加的轻了。
“罪人?”“她”冷笑,违逆天意便理所当然的成了罪人,多么无稽的任性言论,天理是谁定下的?
“罪人。”他似乎与“她”有着相似的嘲弄,“因为你们同是罪人,这样的几率小到连天意都可以破呢,所以,你的周围,将被脱轨注定。”
“所以我还得活在这副破败的身子里为你达成所愿?”该感谢他的“无心之错”还是要咒怨该天杀的见鬼巧合?
“找到她!无论她是生是死,将她带回我身边。”他涣散的眼神忽地变得坚定而坚持。
“你真自私呢。”“她”看着他似叹似笑的道。
“我不这样你还会有今天么?”
“好的,‘爹’,我会答应你,将‘娘’找回你身边,成全你们的死要同穴。”“她”沉稳而漠然的应允,再笑:“不过,你不觉得可笑么,即便是尸身放在一起,来世就能重逢了么?”为什么总将未成的梦硬压在来生呢。
“我不相信来世,生生世世的离合情迁太过缥缈,我能执着的只有这一世,所以,她能属于我的,我一件都不会放弃。”
“她”有些佩服起他的执着了,只是,太过专执于一事,往往是灭亡的序曲。
“你……过来。”他唤“她”,微弱到只剩一丝生气的单薄。
“她”犹豫一瞬,想到他的坦白,仍是依言走上前,却在小心提防的刹那被扼住咽喉,震惊与颈上的收拢将神智一点一点的逼出身体,朦胧间,“她”恍然见到了白光,柔软清和,随即一股剧痛将意识彻底震出体外……
尚寐尚寐,无寐了么?
很久很久以后,当人们看到烧毁至仅余焦墙残立的风府,总会传说这里阴气十足是闹鬼的地方,因为很多年前住在府里的一家人一夕之间全数死在了莫名燃起的火场中,会算命的主人风择雁,温柔体弱的风夫人还有从来没有出过府的风家小公子,连同一府的仆役全都被烧得尸身也找不到的凄惨,而那不幸早夭的小公子甚至还不满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