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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哑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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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咽
題記:
天邈峰隙,有鳥曰鴆,羽色黑而毒甚,其羽入水則腐。皇幸而得,取其翎,佐皇血蒸釀以成絕咽。凡有中者,未及發聲已絕咽喉,遂貴異之。
——《朱皇寶典•暗殺篇•絕咽》
01、啞簫
在結伴同行了好些日子之後。
“簫兄,我有一個問題實在是很好奇。”放下茶杯,朱聞用小碎花折扇點了點自己的鬢邊。
“怎樣。”簫中劍抬起頭。
“那裏面藏的到底是怎麼樣的暗器,這一點實在令我,非常的,好奇啊。”唇角微彎,潤墨流彩的目光閃動起來。
順著他的目光,一眼望去便是一雙持簫的手。雙手細潔瑩白,修長的十指間是冷灰色的簫管,長於一般的簫體看來光滑而寒涼,細微的磨痕卻給它平添一種被砥礪打磨了無數次之後的,滄桑,斑駁的溫度。
“無,並沒有暗器。”簫中劍再度低下頸項,輕輕擦拭起來。
“哦哦,是說我從來都沒有聽你吹響過它,真的沒有另藏一把劍麼?”折扇略展,不見其下嘴臉,倒是那種三分篤定、三分探究、三分暗昧,還有一分閃爍的,怎麼看都是和純良沾不上邊的邪惡眼神越加分明。
將拭好的鐵簫收入灰色皮毛的小袋,再戴妥薄韌的手套,逃避一般地,簫中劍轉頭閉上眼睛。
“朱聞,簫音並不適合你。”
只覺眼前光彩被銀發折動,半晌,聽他沉沉搖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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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已說不清楚最初的機緣,只記得在陳列著古琴名箏房中,他一眼而過,孩子柔軟的手便已握住了一物。
“武者除修性、習招之外,尚須學音以正心。”當清晨的陽光緩緩爬上琴閣的窗欞,簫振嶽看著兒子手中小小的竹簫略有些惋惜。古琴通身是韻,可寓天地萬象,況自己本身的琴藝也是不俗,但比起琴,兒子還是選擇了簫。
“簫。爹親,我願學簫。”此時的簫無人,還是不喜練功的孩子,稚嫩的嗓音將“簫”字念得清脆而響亮,驕傲得如同念自己的名字。
輕輕擁住略帶嬌意的愛子,卸下城主身份的簫振嶽不論嚴厲還是慈柔,在他面前,始終還只是父親。
簫,輕輕讀它的時候,簫振嶽倒象歎了一口氣。
……………………
當憊懶的荒城少主再不用被一只貓拿劍逼著站梅花樁的時候,寧和的南武林也漸漸傳出了“簫無人”的名字。雖然幾乎沒人見過他,荒城第二的名號卻不容置疑。
捕捉到鬼森林內隨風而起的空靈簫音,貓大人的尖耳輕捷一動,嫩紅的鼻子抽抽:“死孩子,又在你主人我的地盤亂來尢。”
整裝而至的貓,毫不意外地看到被灌多了酒的月漩渦正拖著劍追在笑得很不厚道的忘殘年身後虛砍,而一向面色冷峻的人則側倚在大石上隨心而奏,略快的簫音催促著一個逃、一個追。
好像今天還沒有很過分,胡須撇撇,本該午睡的貓打算回轉補眠。
然而“喀喇”一聲響,追和逃的人都慢下來了。原來是已無耐心的月漩渦滕月劍出,劈裂了一片竹子。
歡快的簫音也停了。“大哥你慢點跑,三弟,輕點,那竹子還要做用來簫呢。”
“尢,臭小子,我就今天抓你到死。”一聲貓吼,兩人一貓同時撲了過來。
奇怪的打鬥,不停變換的對手。
少年擊劍更吹簫。
原是最瀟灑不過,也最愜意不過。
“兄弟長伴,把酒正歡,或許,吹笛正好。”簫振嶽卻說。
疑惑。而他只是單純的喜歡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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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未經曆便不會懂得。
當生命中第一場浩劫出現,寄劍縱情的荒城少主跪倒沙塵,滿心悲憤充塞卻不得不接受屠城凶手施恩贖命之時,手握可笑的劍柄,滿目寸裂的斷劍,少年豪情的簫無人才明白,為什麼豪氣萬頃之下,總是劍氣簫心一例消。
成長的撕痛訇然而至,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少年用最早最本初的心了體會了什麼叫做覆滅,未來得及閱世的純真性情便領受了人生最大的悲慨。仇讎如薪恨至發狂,何況,在心中煎熬如油、翻騰如沸的,還有無盡的自責與自悔。
是不是,當初離開及時一點,父親就會平安;
是不是,沒有暈厥,兩人同行,父親就能回來;
是不是,沒有那樣違心的否定,父親的遺憾就可以少一點;
……
是不是,早點回去,城民的傷亡就可以減少;
是不是,劍術再高一點,就能得到父親的下落;
是不是,簫無人再強一點,就不用接受仇人的施舍……
而他最恨的,還是自己。
不盡的悔恨卷去了曾經的少年意氣、白馬輕裘,未經折翼的輕狂自矜一如手中殘劍,碎落塵沙,只留下一身的傲骨嶙峋支離。
求道的孤子,在兄弟靜默的視線陪伴下,決然步上前路。
不忿。不甘。不休。不忘。
寂寂古道上,風吹塵埃起,只來得及剪下一抹背影,在故荒殘年的記憶裏伴著鬼森林內青螢光華常歌常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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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涼風與清露,將融化夜色的空寒冷寂周轉於心神,再潤透腑肺,然後,藉著手中長簫緩緩吐出一個虛音。
黯啞、憔悴的簫音,澀滯於秋意遲霜,亦被起伏的地勢削減,待穿過缺月殘枝,再輾轉到他身邊的時候,早已近枯瘦得辨不出了。
那是遲澀沉啞的低咽。
思緒隨細弱的燭火跳動,朱聞蒼日的唇角惻然,這般的簫聲似能觸到某些他夠不著的痛,然而,就在更加接近的時候卻發現,這樣的懂得並不能說服他止步。
對執著的魔而言,那似乎只是一個更傷的開始。
苦澀的唇紋淺現,執扇拂暗了內室。
不提內功,朱聞並無法確知簫音的位置,而他閉上眼,只是敞開胸懷,任它們若有若無地相繞四周,突然之間,心便戰栗不已。
“你可知,你和冷醉是我最深的遺憾?”這是簫中劍問陣中女子的,他記得分明。
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想確切地知曉,那一管斑駁的啞簫到底藏進了多少哀慟。
曠野的山穀中,無情老霜淡薄了並不明朗的月色,簫中劍依在樹邊,一頭銀發隨風飛散。舉簫就唇,同樣在冷風中四散的,還有不再約束、也無法約束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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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風塵、疲倦而迷惘,離開荒城的他跋涉在雪地,狼狽的模樣與無暇的冰雪格格不入。
目的地就在傲峰,而傲峰之上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神秘的雪峰能給與怎樣恩賜,他又能希冀什麼;一切都顯得無力,唯一能知的是,此刻的勢單力孤,劍傷入骨。
在心智渙散之時,傷重的人暈在了第十二峰,開啟一個如幻似真的邂逅;而睜開眼的一刻,他就看見了一個純真而不羈的笑容,沒有在意自己言語中的保留,對方說“我是冷醉”。
冷醉,荒城之外首度落魄相交的朋友,也是第一個伸出雙手,指給他一絲朦朧希望的人;冷灩,那冰雪之巔上女神一般的存在。如師如母的溫柔體貼和灑脫純真的真摯愛戀,他在心底默默埋下一段永難出口的戀慕。
那是他最為瑰麗的記憶——夕陽之下,被浸透丹彤的簫身映照出的,吟詩淺笑的冷灩和懷抱琵琶的冷醉。那也是他生命中最動人的樂章,由他們三人共譜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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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劍,求劍。原本的目的單純如素,沾染上人心卻是難解的泥濘。
無法深究,她為何拿消逝的生命為他設下兩個困守半生的承諾,他本無立場責怪任何人;不敢深查,她何以對另一人厚待至此,避開尋求答案的一切因由,只為存續一個夢想。
不明說,不相殺,恪守住一個飄渺的承諾,是不是就能真的做到不傷害;不去聽,不去看,說服自己選擇一個送至眼前“現實”,是不是真的就會感到滿足;算計,爭奪,他毀天滅地的瘋狂又得到了什麼?
也有些事,正是因為深陷其中,才更加糾葛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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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執著就是劍,未來你會明白”冷灩說。
墜落懸崖,拾起鬼螢的簫中劍,在那一刻終於明白何為真正的天之神器。……早就打算舍棄生命了麼,如此的登峰造極,是這般篤信他的堅強麼。
但為什麼是他,又何以選他,只是因為天之劍法的宿命,還是,這個問題連對他睞以青眸的冷灩也無法完全回答。
然而,直至今日,面對冷醉的詰問,他依舊無法否認——冷灩確是因他而死。
原來,這就是她口中的代價……
仿佛守候在傲峰的十三巔,眼前依舊是永無止盡的長白飛舞,清寒得天地也寂寞。
將一切的無可言說化作陣陣簫吟,這世上便只剩下了他和簫。
鐵簫引雪,長發似雪,寂寞,卻更勝雪。
不運身法,朱聞蒼日放任自己追尋著簫音行走在山野,遠遠地,他看見一襲黑袍銀發,天邊暗月將老樹剪下伶仃枯影,而他,心高神遠的陪在影子的邊緣。
簫,嘴唇開闔,朱聞卻澀苦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身影比簫聲更加輾轉。
被折磨得難受,朱聞挨著路邊坐下,沒錯,簫音果然不適合他。如果可以,他再不想聽見這樣的聲韻。
暗澀的簫音穿過幽穀,浸沒殘月,隔著回憶,裹著傷,挾著痛,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為一個人啞啞回響,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