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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十七章 春竹叶 ...

  •   暮春之时,乱花迷眼,暖风熏人。
      豫国公刑炎年届不惑,四十整寿,皇帝御笔条幅祝贺,宴会当天,京城名门望族尽皆到场。晋国帝后皆死于战乱,豫国公作为太子妃的亲叔叔,宛若父亲,一旦太子登基,这就是皇后家族,一国贵胄。
      林晴朗到的时候就看到豫国公府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各家的下人捧着礼单往里挤,唱礼单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压过外面的喧杂,只听到送来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华贵。邢昭是豫国公远房侄儿,帮忙礼宾,这当儿抢步过来拱手道:“林侍郎,这边请,这边请。”
      林晴朗穿了便服,天青色襦裙上绣蝴蝶双飞,挽高髻,发上点翠蝴蝶簪。一路行来,众人侧目,均想:“这女子算算已经二十七八,颜色却是一点不退,倒让豆蔻少女都在她面前失色。”林晴朗归赵后顿时震动了整个朝凤,她那堪比云华夫人的稀世容颜同样也引发了许多人的征服欲。只不过,赵元戎第一个下手,皇帝的女人自不是旁人能随便插手的。可还是有愿意牡丹花下死的,明里挑逗暗里试探,晴朗装傻卖痴糊弄过去;甚至有自命风流或者位高权重的凑上来动手,那就是拿自己当沙包去体验林美人的一身功夫了。名花带刺,更引人垂涎,京城贵胄里颇有人相互下注,赌谁能一亲芳泽。这样的事不但晴朗知道,就连赵元戎都听说了。
      元戎曾笑着对独孤锦说:“晴朗性情骄傲,连朕都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得她,等闲男子岂能入她眼,京城里碰钉子的人不少吧?”
      这种话题,只有独孤锦才接得下去,他还特好听风月桃花事,讲来绘声绘色,倒成了君臣对饮的佐酒菜。
      晴朗的席位在不前不后的地方,一边是徐彬,另一边是宋彦榛,一看就知道是邢昭的安排。她平素是很少登豫国公府的,一来豫国公看不起她这样出身低贱的人,二来,她受不了豫国公府弥漫在每一缕空气里的逍遥散味道。豫国公在晋国的时候就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国事家事一概不问的逍遥王。晋国国王看着他这个宝贝弟弟叹气的时候总是自我安慰说“留国也有一个平江王。”后来平江王掌一郡政务,又在王仲道乱政时毅然起兵,明知不可为而必为,成了堂堂正正的男儿,气壮山河的英雄。而晋国这位王弟依然是无可救药的废物。
      豫国公迷恋逍遥散之类的东西,当时名门贵族几乎没有不沾的,可象豫国公那样花样百出的也不多。什么逍遥散、五仙丹、太玄方等等,名号都是求仙健体,实际上全是□□和□□。留国贵族也多有迷恋此物,只是苏长安、平江王都对此十分厌恶,晴朗受他们影响,更看多了服药后那种癫狂丑恶的样子,现下一闻到这类东西的味道就难受。齐燕之和邢昭几个混在一起时也玩过几次,到她这里来,一进门她就皱眉掩鼻,之后燕之也就不碰了。
      徐彬凑过来低声道:“放心,今天这里不会有你看不上的东西。”
      她轻笑,心想上次豫国公和赵家几个儿郎吃多了逍遥散,御前失仪;之后,堂堂户部侍郎在朝堂上癫狂;两件事让赵元戎暴怒,下了道圣旨禁止官员和贵族们再服用此物。只不过禁令归禁令,逍遥散照样逢宴必有,只不过从明里到了暗里。
      寿筵刚开,外面一声响报——郑王来贺。
      郑王是奉赵元戎之命前来道贺的,尽管元戎很不待见这位豫国公,可毕竟是晋国皇族,未来的皇后家系,看在刘皇后和太子的份上,必须加以宠荣。没一会儿,方昊然带着东宫贺礼也来了。赵佑将御赐的一批美酒送给豫国公为寿礼,东西早就运到豫国公府,方昊然过来尽了礼数,下人们立时将席上的酒全部换成太子所赐的贡酒,众人先举杯敬寿星,紧接着歌舞女列队而上,便到了宴席的下半场。
      林晴朗左右各敬一杯,又四下应酬了一圈,已经是酒过三巡,也不知是几杯酒喝的急了,还是天气确实暖了,便觉得身子有些燥热,脸上也是火烧一样的。徐彬拉拉她袖子:“豫国公这宅子还不够大,聚了这些人就热得慌了。”她点点头,四下一看,见已有人散开了衣带,敞着怀还一手搂着旁边劝酒的侍女,堂中分明起了淫靡气息。
      徐彬“咦”了一声,看看杯子,推开又来斟酒的侍女,对晴朗道:“这酒里,好像有什么……”晴朗也觉得不对了,身子越来越热,恨不能脱了衣衫换取一点清凉。再看宋彦榛,一脸迷茫的半躺在地上,半点不见往日的谨慎端正。
      “林美人,你还是回去的好。”
      晴朗四下一扫,顿时害怕起来,朝着徐彬点点头,又道:“看到惠侯让他安顿好郑王……豫国公,豫国公……”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徐彬已经连连挥手,她起身向外。
      裙裾不知道被什么人拉住,凑上来的人一身的酒气,衣袂间散着逍遥散那甜腻的味道。晴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群迷醉的人群中脱身,走在豫国公府张灯结彩的庭院里,夜风吹面却吹不掉越来越强烈的燥热。
      忽然有了一点清醒,她发现自己已经行在夜的朝凤街头,竟是独自一人。虽然觉得荒唐,却也不愿,更不敢再回去叫跟随自己的下人,只想快点回家。硬撑着走了一阵子,忽然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回头,心下一松,顿时坐倒在路边。
      “燕之……”

      林家忙成了一团,花月娘看到晴朗迷迷茫茫的被燕之半抱着送回来吓了一大跳,等问清原委反而松了口气。安顿下晴朗,又派人去请王琅、叫回还在豫国公府的家人;最后警告府里上下不许乱说话。忙完这一切,月娘才松了口气,回身见燕之站在院子里看着晴朗的闺房,顿时带了一抹笑走上去戳戳他,低声道:“怎不进去?”
      “她误服的是逍遥散之类的东西!”
      “知道啊,带着催情的。我见过那些玩艺。”
      燕之愕然的瞪着月娘。
      花月娘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微微撇了撇嘴:“怎么?你不是喜欢上了她么?”
      燕之又惊,花月娘侧着头看她,一脸“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喜欢也不能趁火打劫啊。”说完自往客厅走,月娘看着他,看看晴朗的房间,心想“这两人啊……”
      没多久,王琅提着药箱赶来,月娘接了,刚走到晴朗房前,却听到燕之喊了声:“别进去。”
      “误服逍遥散,熬过今晚就没事了,用不着大夫。”
      王琅笑道:“我去看看也无妨吧?”
      燕之档在门口:“她不喜欢别人见她这时的样子。”
      林晴朗就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当年被苏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抬回来,都是要他下了安神药才让大夫看。月娘还是不放心,王琅拉拉她:“咱们还是相信齐总管吧。”月娘大笑。
      王琅到底还是不太放心,在林家留了一晚,燕之也没走,花月娘热了一壶酒,让厨下做了几道小菜,两个男人饮酒夜谈。齐燕之刚从北海回来,遇到晴朗的时候,刚刚面圣。此时漓河碑的事情已经传到京城,加上此前在处理京兆府的事务时,常得王琅帮助,燕之也就不瞒他。
      齐燕之在北海看到漓河碑的第一眼就认定是新作的,略微一研究便知道不但是新作的,而且做好的时间不满半年。面君的时候,赵元戎一听这句话脸就沉下来了。他去看了出土的位置,从碑埋的深度,与河床之间的距离,推算出石碑就是在整修堤坝的过程中被人偷偷埋下,再让民夫们去“出土”的。
      “自古皇家是非地,东赵也逃不过。你到北海,那边先到的人如何应对?”
      汉王只关心新的物资,对他们几个新去的人并没有特别表示。谢启等几个世家子一如既往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对面遇到也不过点点头,还一脸勉强。司徒安是第一个来示好的,招摇的自然是族人司徒清的幌子。
      司徒安是在晚上来的,进了房没寒暄两句劈头就问“齐长史可是奉密诏而来?长史对漓河这块碑如何看待?”燕之心想“你都知道是密诏还问什么”,于是东拉西扯的带过话题。司徒安还不放弃,絮絮叨叨的说定国公与林侍郎如何交好,与他齐燕之如何的故人之情,最后哀叹着说“下官一时口快,也不知看对没看对,若真是古碑……不知道会不会被弹劾‘诬蔑亲王’。”
      齐燕之一脸诚恳,缓缓道:“司徒大人鉴定金石而已,又怎么会与诬蔑亲王的罪状相关呢?皇帝明察秋毫,大人只管放心。”
      如此折腾了一顿饭功夫,才让司徒安放弃,临走的时候还不死心,拉着他的手又是好一阵套近乎。
      “你将奉密诏而来,以及探看的结果告诉汉王了没有?”
      “禀告了。”
      “做得对。”
      燕之听他不经意间露出了当初做官时的口气,忍不住一笑。
      回程的前一夜,谢启忽然来找他。进了房面对着他惊疑的目光,将一壶酒往几案上一放,眉一抬:“得了壶好酒,此间人多无趣,找你一起喝。”燕之轻笑道:“不胜荣幸。”谢启比司徒安含蓄许多,喝了大半夜酒,闲话从天文地理扯到朝中八卦,直到一壶酒只剩点底,谢启白皙的脸上也染了一层红,才半眯着眼睛低声道:“漓河碑一事,皇帝可有表示?”燕之不置可否,谢启伸手拍拍他:“堂堂京兆长史被派杂役,谁会相信没有别的原委?何况兄台金石名家。怎么样,漓河碑果然是新造的吧?”
      “谢舍人家学渊源,自然不会看错。”
      谢启拍手笑道:“果然如此,哈哈,难为汉王拼命遮掩,说什么‘古物、怪事’。这东西真要是古物,那才是怪事。”
      燕之默默看着,心想“谢启的酒量真不怎么样。”
      谢启又拍拍他:“司徒安来套什么近乎?是不是请兄台在圣上面前谨言?你不知道,当时人人都看得出这块碑是刚埋下去的,可汉王殿下一口咬定‘古碑’哪个敢开口,偏偏司徒安一上来就说破,只怕这些日子席不安枕、食不知味了。”
      听到这里,王琅大笑,连连摇头道:“谢舍人心气虽高,人倒是老实。”略一顿,又道:“谢启所言,有一句倒是颇有意思。燕之啊,不管是永川王,还是什么人,若是有异动之心,你可以不拉拢,林美人却是必然要拉拢的。”
      燕之不解。
      “林美人能压住不利于他们的折子和密报。”
      燕之瞪大了眼睛。
      “中书、尚书两省的折子最终都要经门下复审,加上林美人常久留住宫中,又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众人必也喜欢请她往里递呈奏折和密报。我看赵国体系严整,兵部又在沈慕岚手上经营多年,诸侯想要有异动,完全瞒住兵部密探以及各级地方官是不可能的。放眼中书门下,除了两位尚书,最有可能偷阅密报乃至扣押、修改的,就只有林美人一个。”
      “反过来说,若是晴朗不受任何人拉拢,那么她就成了必须被除掉的拦路石。”
      王琅点点头。
      燕之指指晴朗的房间:“这也是除掉拦路石的方法之一么?”
      “这个啊,这个可不好说。等她醒来你自己去打听细节吧,我可不敢问。”说到这里又是大笑,笑了一阵子,靠近了低声道:“该说你眼光好呢,还是该说你运气不好,看上的总是帝王的女人。”

      逍遥散、五石丹这类东西毒性并不强,只不过林晴朗第一次接触,反映尤其强烈罢了,翻来覆去折腾到睡过去,第二天起来也就没事了。她本以为豫国公居然在那么正式的宴席上顶风作案,必定会受到赵元戎的惩戒,然而连着三天风平浪静,就连御史台都没上一道弹劾的折子。向徐彬打听当晚的情景,后者撇着嘴连连摇头:“别问了,幸而你走得早。”晴朗心想或许是丑态百出的人太多,连弹劾人的也都被纠缠在内,反而三缄其口了。朝廷上平静至极,就连漓河碑的事仿佛都被人忘了,晴朗捉摸着要么元戎想通了,这种暧昧不清的事以静制动才是正道;要么就是拿到了确实证据,准备一举制服永川王。
      这段时间东赵的边境略微有些不太平,北方戎族经过两年休整,又开始蠢蠢欲动。年初还在边关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逼得赵元戎又把司徒清送到了北方前线。
      司徒清这几年来战功显赫,已经成了东赵的王牌将领,赵元戎对他恩宠有加,爵位一升再升,已经到了公爵,众人都说再下去,怕是要成为异性王。以往是他靠着公主一家的皇室身份安身立命,现在俨然范阳公主要靠着他的威名在皇族里扬眉吐气。
      林晴朗晋升为鸾台侍郎后与司徒一家的关系略微疏远了,一来她长在宫中,而司徒常年领军;二来,晴朗自己始终不喜欢司徒清这个人。她与范阳公主倒还关系好些,个把月还会去看望她一眼。范阳公主常年独自留守京城,见了她欢喜得什么似的,尤其是晴朗与她平素常见的女子们不同,能和她说些往常只有男人家才会说的天南地北的趣事。这日晴朗与范阳公主相约赏花,说好了在府里住一晚,结果刚起更没多久,宫里来传。
      范阳公主自然只能笑笑,又让人拿了自己一套新作的衣服给晴朗装扮妥当,亲自送她出府。从人看着,忍不住道:“林侍郎恩宠一点不淡,皇帝竟像是一天离不开她。”
      晴朗进宫路上就觉得不对,元戎从来没有在晚上将她从“别人的家里”直接传进宫过,这个方面他维持着君王和臣子双方面的面子。
      见了面,更是不对了,赵元戎身上有着她很少感觉到的怒气,就连面无表情都像是需要克制才能维持,整个人身上充溢着随时会破裂的压抑。
      一切都和她熟悉的不同。
      没有交流,没有温情,没有爱抚。
      晴朗咬着嘴唇忍耐着。
      这不是男女间的欢爱。
      这已经是是单方面的暴力和蹂躏。
      这是,侵犯。
      她没问询问原因,整个过程中只是忍耐,然后,伏在榻上低低的哭泣。
      过了许久,赵元戎道:“郑王到朕面前来认罪了。”
      晴朗茫然,却还是伏着,默默流泪。
      赵元戎原本坐在几边喝茶,忽然用力拍了下几案,咬牙切齿道:“朕三令五申,严禁朝臣服用逍遥散之类的东西,邢敛这个混帐,居然让满朝公卿在他府里凌乱荒唐!朕往日看在他是晋国皇族、太子外亲的份上,对他已经够容忍了……”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过了一会儿又是重重的一拍桌子,喃喃道:“郑王……你……”
      晴朗瞬间明白了赵元戎怒气的来源,可心里更是茫然——豫国公寿筵上她明明提前退席,明明没有和郑王发生任何事啊。
      她微微抬起头,一句辩解的话正要出口,目光望到赵元戎,见他脸上已没有初时的怒气,反而还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怜惜。心念一动,生生停住了那句话,用力往塌上一扑,将脸埋在手臂间,放声大哭。
      郑王是在午后来“负荆请罪”,说那日在豫国公府上“醉酒癫狂,冒犯朝廷官员”,又说“数日来惶惶不可终日,思前想后,还是主动来向父皇请罪。”赵元戎立刻就想到了这个“被冒犯”的朝廷官员必定是林晴朗,更从郑王那惊惶惭愧的表情看出,所谓“冒犯”,决不是言语轻薄或者举动逾矩那么简单。
      那日沈慕岚对他说:“陛下为林侍郎指一门亲事吧?”
      面对他的惊怒,沈慕岚一如既往的从容微笑道:“陛下即将成为两百四十年乱世之后统一扶朗的旷世英主,臣不希望陛下在后代的史书上留下污点。”
      “前朝英主哪个没有风流韵事。”
      “这只是其一。”
      “其二呢?”
      “佞幸之臣在后代没有生路,陛下万岁之后,林晴朗纵能逃过一死,在新君朝中也再无立足之地。”
      这一句话打动了赵元戎,尽管之后他向独孤锦提起此事,并让他“选一个合适的人”,心里确是着实不舍得的。而事情发生在郑王身上,越发让他恼怒。
      林晴朗伏在那里放声大哭,看在赵元戎眼中,便是承认了这件事。可一旦确认了,元戎的怒气反而消散了。过了一阵子,晴朗起身,着衣告退,赵元戎没有挽留。

      翌日早朝,御史台首先发难——豫国公邢敛违背圣谕,诱骗朝臣服用逍遥散,致使群臣失态有损国仪,其所为不重惩不足以昭律法之威。紧接着,弹劾的折子向雪片一样飞来。赵元戎在朝堂上就已经“拂袖而去”,回来翻看折子更是龙颜大怒,旋即命人去传唤邢敛。姜濯说了句“听说豫国公卧病在床……”赵元戎冷笑道:“只有还有一口气就抬到朕的面前来!”旋即,又命传谢谨、刘呈之、沈慕岚、林晴朗等人。
      林晴朗这一天也告病未朝,宣召的人来的时候花月娘劝她继续装病,她却笑笑说:“无妨,皇帝不会对我怎样。”晚上离开的时候,她看赵元戎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麻烦了。回去后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的想这件事,然而越想可能性越多,千头万绪反而理不出个结果。她相信自己并不是这场闹剧中的主角,但是,这场戏到底是为郑王而唱,还是为太子而演,又或者还是漓河碑的延续,这个时候,她还无从判断。所以,前一晚她没有在皇帝面前辩解清白,在任何人的理解里,郑王都没有必要去说一个对他自己有百害无一利的谎。好在郑王已经替她塑造好了“被害者”的形象,不如先认了,再想办法查明真相。她到的时候,谢启、沈慕岚都已经到了。姜濯派人在宫门前给她递话“皇帝召集重臣亲审豫国公”。刘呈之最后到,晴朗只来得及甩给他一个“小心从事”的眼神,豫国公就踉跄着扑进殿来。
      邢敛也知道这次惹祸了,寿筵第二天就称病不出,当下被传到殿内,加上姜濯已经派人警告,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扑到赵元戎面前就连声喊冤。说自己委实没有做过这种荒唐事,当天看到许多人失态也吓得不轻,着力安置后查了个遍,最后发现药是融在酒中的。
      “陛下,臣在荒唐也不敢在陛下三令五申之后,众目睽睽之下做这样的事,这……这一定是有人要陷害臣。”
      谢谨冷笑道:“饮宴用酒也是来自你豫国公府,何来陷害之说?”
      晴朗暗叫不好,这边邢敛脱口道:“这批酒并非臣准备的,乃是太子所赐!”

      齐燕之匆匆走进林府,直奔晴朗的住处,开口便道:“小方被抓起来了,你知道……”顿了顿,上下打量她一番,低声道:“小方出了什么事?”
      晴朗将这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叹一口气:“太子赐的酒是方昊然准备并送到豫国公府的。”
      “那也不至于送交刑部,下在大狱里啊!方昊然并不嗜好逍遥散,与豫国公素无罅隙,他又是太子的人,为什么要在酒中下药来陷害豫国公?”
      “你还不明白么,现下已经没人认为此事是针对豫国公的。”
      “那是……”忽然一颤:“难道是指郑王?”
      “嗯。”
      “郑王在那天又做了什么?”
      晴朗望天无语。
      “你……那天你不是安稳在家里么,我们一群人守了你一夜,怎和郑王牵连上?”
      “是啊,很奇怪吧……或许弄明白了这件事,也就弄明白了到底有没有人想要陷害郑王。”略微一抬眼:“怎么了,这是什么神情啊?”
      “皇帝……有没有为难你?”
      晴朗放声大笑,目光斜斜瞟过来,低声道:“不用担心呢。今上是仁德之君,再怎么做,都不到苏炫的十分之一。”燕之心想“这种比喻根本能让人放心”却也不再说什么。
      “漓河碑的事情进展如何?陛下听了你的汇报后有何表示?”
      “什么表示都没有。现在安静的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王琅怎么看?”
      “晴朗很看重王琅啊——”
      “唉?我也很看重你的意见啊。”
      燕之心中一跳。
      他把王琅的分析说了一遍,又加上他自己的判断,晴朗静静听着,又过了许久才道:“汉王在看到漓河碑的第一刻就已经想到这件事会给永川王带去大难,只是,他为什么要尽力遮掩呢?永川王与今上手足情深,二十余年来共生死、同患难;他年轻的时候都不曾想过要谋反,而今年过不惑又没有儿子,反来做什么?勉强要想,那就只能说是与郑王合谋。比如说,郑王与他合谋,事成后,再立郑王为太子。好在永川王没有儿子,这种合谋多少有些可能。
      “然而,这么一来,汉王的表现就说不通了。汉王分明是太子的人啊!”
      “汉王也可能投靠郑王。”
      “没道理。汉王受皇后养育之恩,与太子手足情重。一样是位居其次,他跟着太子更有前途。若是,汉王有异心,我看也是太子比郑王更好对付。”
      “独孤锦呢?”
      “唉?”
      “他原想让女儿成为太子妃,或许……”
      “他没这个胆子!真要说他,倒不如说另一个人更有可能……”
      “独孤誉?”
      晴朗拍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独孤誉已与郑王同列。”
      “所以我说近来几件事都十分古怪的交错在一起,往哪条线想下去都遇到阻拦。”
      燕之皱着眉许久不说话,晴朗看他认真的样子十分有趣,侧着身一颗颗的吃着杏子盯着他看,等到面前一碟杏子吃的差不多了,燕之还在发愣,晴朗笑了笑,拈一颗杏子丢过去:“回魂了!”
      燕之一惊。
      “别耗神了。今上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连这一点宫廷计量都过不去的话,也不是你我的英主。”
      燕之笑笑,忽然转头看着她:“晴朗,和我成亲,如何?”
      晴朗大惊。
      “皇帝不是有意给你指婚么?”
      “我没答应。”
      “为什么?”
      “掩耳盗铃之举罢了,没来由的,我何苦让一个男子难堪。”
      “这是一个机会啊,晴朗——”
      “皇帝什么时候放手,能不能放手,都在两可之间。与我成亲,注定要受朝臣笑话,无冤无仇的,何必那么去糟蹋人。”
      燕之又沉默下来,学着她的样,侧身躺在那里,过了许久,忽然道:“晴朗,我配不上你么?”
      晴朗又是一惊,偷偷看他,燕之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看不清他的神态。想了想,噗哧一笑:“堂堂益州王之子,只有女子怕高攀不上才对吧。”
      燕之坐起来,望了她一会儿,微微笑道:“晴朗总能说对。”
      “啊,我也想过,会不会是白丞相的沧海遗珠,不过所有人都说白丞相端正无比,那就只能是益州王王子。”
      “王府奴仆而已,哪里敢用王子二子。扶朗两百年乱世,王子公主多少沦为下贱。”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永川王到底在想什么。”

      永川王封地陈州,北扼边关重镇豫州,南屏东赵腹地雁栖,距离朝凤五百多里,骑兵日夜兼程,三日就能抵达。永川王赵元启,赵元戎最亲近的弟弟,也是赵国现今地位最高的亲王。他的封地是和雁栖并称“米粮仓库,赵国命脉”的上州,身兼陈豫道行军总管,手上直接拥有的军队就达到三万,还不算他凭借行军总管之权随时可以调动的陈、豫两州合计八万兵马,其中豫州五万均是长年与胡戎对抗的精锐之师。
      几年前就不断有人质疑,说永川王以亲王之贵而手握重兵,终将成为国家之患。赵元戎总是听过算数,多年来,议论此事的折子怕是能堆出一人高,永川王照样掌握军权,弹劾他的那些人也没遇到不痛快。
      陈州永川王府就是在原来的刺史府基础上改建的,暮春时节,乱花迷醉,燕飞柳间。花前树下,王府的美丽女子们三三两两结伴游戏,娇美的声音宛若莺啼。赵元启虽不若兄长元戎那样,将收罗天下美人当作乐趣,平素对着婉转娇娘也不乏温柔缠绵,然而这几天终日沉着脸,便是最得宠的姬妾也不敢上去撒娇。私底下已经有人嘀咕“王府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永川王御下严厉,还没有人敢说出口来。
      一人小跑着入内,房内十来人正襟危坐,见了他都是一震,连永川王也扶几抬身道:“怎样?”
      “皇帝又派了京畿长史齐燕之去探查,漓河碑确是新制,算准了时间埋入河道。京城中流传‘狸猫距日,凤凰易主’。另外,属下还探知近日龙虎卫、左右威卫都有调动;雁栖、豫州兵马皆有向陈州调动的迹象。”
      话音放落,四下一片吸气之声。
      “殿下,朝廷分明是认定了殿下有不臣之心,已经在调集兵马,只怕不出半月就会兵临陈州。”
      永川王颦眉不语,听下面七嘴八舌的议论。过了一会儿,指向自家长史道:“说说你的主意。”
      “属下以为,就算朝廷要举兵征伐我们,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殿下——请整顿陈州全境兵马,随时备战。”
      “万万不可!殿下,朝廷已生怀疑,兵部密探必定遍布陈州。我们一旦调动兵马,朝廷立刻就会得悉,那才真是做实了‘不臣之心’的罪名!”
      “朝廷已经认定我们要反,就算不调动兵马难道朝廷就能不怀疑我们了?什么都不做,真的要坐以待毙么?”
      “整顿军马又如何?难道要真的和朝廷开战?”
      长史秀眉一挑:“开战又如何?”
      满座无声。
      永川王苦笑道:“沈卿的志气倒是胜过本王。”
      长史笑笑,神色没有改变。
      永川王自己想法不定,当天当然也议论不出结论,七嘴八舌说来说去,都是一边说提早防备,一边说不动以应万变。元启最后挥挥手打发重人,自己回了内室。王妃见他神色不佳,过来询问,他也懒得应对,只往塌上一趟。过了许久,猛然起身,令宣长史沈唐。
      永川王府长史沈唐这一年三十四岁,他是一个有着十分特异容貌的男子。眉眼十分精致,精致到堪称秀美的地步;偏偏长了张宛若刀刻般线条尖锐的脸庞,组合在一起便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味道。他虽在王府任职,却很有点笑傲公卿的脾气,为人却是精明能干,故而永川王也容忍得了他的脾气。日间议事,他口口声声要整顿兵马,言语间还颇有诱惑永川王自立的味道。永川王见了他一张口就数落一番,意思便是你平日谨慎,今天为什么口出狂言,王府之中难保有朝廷耳目,难道你真有叛意?
      “属下就是想看看这话出口后坐下一干人的反应,殿下必也注意到了吧?”
      元启点点头,心想他永川王素来忠君报国,京城那般人不清楚倒也罢了,身边这些幕僚总是看在眼里的。沈唐那句话出来,惊讶莫名的都是正常,却是那些强装镇定,甚至立刻迎合的,才要格外注意。他也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没有当场斥责。
      “殿下,属下到京城打探一番,如何?”
      “朝廷若是真的见疑,需多加小心。”
      沈唐哈哈一笑:“多谢王爷关怀,反正我那姑母大人替我寻了门亲事,属下却也该去看看。”
      元启大笑道:“沈尚书日理万机,还有闲心操心你的终身大事,寻的是哪家闺秀?”
      沈唐更笑:“也是殿下知道的,当今朝廷中炙手可热的青年俊才——鸾台林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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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十七章 春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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