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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荒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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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用浸湿的衣物捂住了口鼻,但由于起火后,江承宇仍在庭院呆了一段时间,因此他还是吸入了大量的烟尘,嗓子失声更加严重,喉咙肿痛得厉害。家破人亡,他在柳城已无处可去,晚上断断续续跑了很久,离开城镇中心,跑到了偏僻的村落,最后寻到一间破败的院子,进去后发现没有人在,院里有一口水井,他便在留在那里面歇息。冰凉的井水入喉,非但没有缓解干痛,反而更甚刺激,他忍着痛灌下几大口水。手臂上有一阵灼烈的刺痛感,江承宇这会儿才发现,右臂上烧伤了一大片,他又舀一瓢水泼到伤口上,暂时缓解一下灼痛。
江承宇眼中酸涩,又盈出眼泪,心中除了痛苦,便是对那个名叫苏煜燃的人全部的恨。他十分茫然,不知道若要报仇,需要怎么做,又需要多少年,当下却是头痛欲裂,身上也没有力气。他踉跄着走到里屋,躺到一光溜溜的硬床板上,衣物湿润得贴在身上不甚舒服,入秋的夜也变得微凉,他用力闭上眼睛,蜷缩着身体,强迫自己入睡。
阿娘说过,心里难过的话,痛快睡一觉就好受多了,我需要睡着,我听阿娘的话,现在就乖乖睡觉…他仍流着眼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爹娘抱着小凌儿在不远处笑着朝他招手,他兴冲冲地跑过去,可还没跑到跟前,下一刻三人皆却被火焰吞噬,消失不见,江承宇想喊他们却发不出来声音。
“不要!”他用力喊出嘶哑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身上生出一层冷汗,江承宇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喉咙依旧痛得厉害。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屋顶破了几个洞,天光从窟窿处灌进屋内,江承宇才看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满是补丁的旧毯子,床边还有一堆燃过的柴火灰烬。谁来过这儿?他没有一点印象,只觉得头痛欲裂,整个身体也十分沉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嘶,发烫。紧接着,他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回在床板上。
朦朦胧胧中,有人掰开江承宇的嘴,灌进又苦又涩的汤汁,他素来厌恶苦味,潜意识里都是抗拒这难以下咽的汁水,可那人仍一直灌,抗拒无果,他迷糊着吞咽下去。江承宇努力睁开眼睛,可是脑子一片糊涂,眼前的人模糊得不成模样,手脚也使不上力,喝下苦汁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就这样醒醒睡睡无数次,那人把江承宇再次扶起,又撬开他的嘴巴准备灌药时,江承宇终于清醒过来。睁眼看见一海碗黑黢黢的汤水摆在嘴边,还没入嘴,舌根子就已经开始发苦,他赶紧抬起手推开药汤。再抬头看给自己喂药的人,是一位头发蓬乱、衣衫破烂的老爷爷,脸上道道沟壑都在表现着年龄,端碗的手如枯枝般粗糙,见江承宇清醒了还推开碗,老头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说道“嫌苦?”
江承宇点了点头,可接下来老头仍是把碗往他嘴里一倒,大口苦汁直灌喉咙,呛得江承宇不停地咳嗽,脸都憋得发红。
“小娃娃,药哪儿有好喝的,良药苦口哟~”等江承宇咳嗽缓过劲来,老头又将碗里剩的药汁喂到他嘴里。江承宇不能将药汁吐出来喷到老头脸上,只能硬着头皮全部吞咽下去,老头见他苦得皱起脸,哈哈大笑几声,又往他嘴里塞进一块硬物,还来不及反应,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冲淡了先前的苦涩。这回喂的,是糖果。
“这下不苦了噻,哈哈哈哈,哦哟,那天我回来看见床上冷不丁躺了坨东西一直在抖,我还以为撞见鬼了,走近了看,才是一个小娃娃,身上抖得哟,跟筛筛子一样!”老人将碗放在一边,两手抱在胸前开始抖抖抖,模仿起江承宇那晚的模样,然后又接着说,“一摸那额头,烫手咧!,幸好叫花子随时风吹雨淋的,攒的有一些伤寒药,也不知对不对症,喂了三天,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没成想还是救活了!老叫花子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听后,江承宇心里升起来股莫名暖意,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虽然药汁很苦,但真的救了自己一命。现在他退烧了,头不再晕,身体也没之前沉重,他一定要好好感谢这位老爷爷。江承宇想张嘴说话,然而喉咙里还是发不出声,出口只有嘶哑的气音,他赶忙下地,朝老头深深作了一个揖,眼睛瞥到右手臂烧伤处,仔细缠绕着布条,定是老头给他包扎好的。
老头的笑声十分爽朗,捋了捋眼前的乱发,说道“醒了就好,来,我给你换药”,便拉住江承宇的手臂解开布条,刮去用废的药渣,抹上了绿色的药糊,贴到皮肤上冰凉冰凉的。老头又说,“小娃娃还挺有礼貌,我看你并非天生不会说话,像是受了刺激过后,短时间的失语。”
听到这话,江承宇的心猝不及防的痛了起来,岂止是刺激,那是家破人亡的极端痛苦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起那夜里血腥的画面,江承宇埋下头,低声啜泣。
老头见江承宇哭了,哦哟哟几声,“小男子汉,以后就是大丈夫,怎么能随便就哭哭啼啼的哟!娃儿,你身上穿的衣裳是上好料子,定是城里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吧,莫非是受了委屈离家出走的?现在你也醒了,还是回家去,我可以带你进城。”说着,就要拉江承宇出门,“我呢,就当做回好事,也不要报酬,放心,把你送到家好吧?”
听到这话,江承宇赶紧扯住老头的袖子,顿在原地不走,使劲地摇头。他哪里还有家啊,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连父母兄弟的尸身都无迹可寻了,还能去哪儿啊。江承宇憋着眼泪,眼眶通红,老头转过头来,一脸诧异地也看着他,“咋,回家还不好?我这儿破破烂烂的,有啥待头?”
江承宇说不出声,只能用嘴型慢慢讲着,“我没有家了”,那老头仍是一脸疑惑,“受啥委屈了,这样也不肯回家?”然后他松开江承宇的手,“娃儿诶,有家不回是非常不对滴,这么些天了,你爹娘肯定急得不行,这样嘛,我带你去把脸洗洗,洗干净了再回去。”说罢,老头又要往外走。
江承宇再次扯住老头的袖角,把他往回拽了过来,“哎哟,莫扯莫扯,再扯就要烂了!个娃儿手劲还那么大!”老头噼啪说出一串话,江承宇也顾不得衣袖扯没扯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用口型说,“我真的无处可去,我想留 在这 里,求您”
老头辨别嘴型过后,摆摆手说,“我一个老叫花子,怎么能收留你!城里应该还有亲戚吧,我带你去投靠亲戚,你莫要留在我这个破地方受苦!” 江承宇听后急了起来,“我不去,您留 下 我 ”说着便要朝老人磕头,老头见状立马拦住,“诶诶诶,你干什么,还没死咧,你给我磕啥头!”
江承宇眼里的泪呼之欲出,强忍着不流下来,老头见他如此,站在原地没动,然后抠抠脑袋说,“这地方简陋得很,你一个少爷家家的,怎么住的下去……诶,也是啊,说不定住几天你受不了了,哈哈!你愿留就留咯!”老头想到这里豁然开朗似的,把江承宇从地上扶了起来,“哦哟,本来就脏兮兮的,哭的脸上更花了,快成小叫花子了!走,出去洗洗。”
这下没有再撵他走,江承宇十分感激地点着头,又朝老头躬身一作揖。
“对了,娃娃你叫啥名?”老头转身又问。
“承宇”,江承宇并没有说出姓氏。
“成语哦,好!”老头走出房间,去灶堆上提下一壶热水,去到水井边,兑好一大盆温水,让江承宇自己洗干净。复又进房里翻箱倒柜找了一通,拿了件半大的男人衣裳扔给他,“这是房子以前主人留下的,你将就穿吧。诶,肚子饿不饿?我都饿了,昨天还剩了几个馒头,等着啊,我去热一热,洗完澡你就来吃哈。也不晓得你吃的惯不…”老头边说边揉着肚子,走进灶屋去了。
江承宇脱掉身上的衣服,黑色衣衫早就泛出馊味,已经分辨不出血腥气。他站进水盆里泡着,右手有伤不能沾水,只能用左手捧水搓洗身体。这老爷爷看着是个好人,院子像是被人遗弃的,应当无事,先在这里住下,好歹能够遮风避雨。江承宇捧起一汪水,泼在脸上,温热的水流让他稍微有些松了口气。
实际上,整个房子除了破烂点,生活用品大体上都有,应该是原主人留下的。晚上,老头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条灰溜溜的褥子,铺到床上,这样睡起来就不硌背了。江承宇以为他也睡床上,便挨着墙壁睡,给老头留了多半部分的床。但老头却坐到角落的一个布堆里,盖了条小破毯子,脑袋靠墙就闭上了眼睛。江承宇见状从床上站了起来,正欲下床,老头开口道,“嘚!别喊我,老头子睡不惯床,睡这儿就挺好”,说完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这么快就睡着了…如此,江承宇只好躺回床上,却仍是靠紧墙壁,盯着屋顶的窟窿发呆。
希望今夜的梦里,有阿爹,阿娘,还有小凌儿。江承宇闭上了眼。
几天后,老头说要进城去讨钱,打些酒回来喝,接近黄昏才归来。老头一脸心事,进院后急忙把江承宇拉到身边,捧着脸左看右看。江承宇不知他作何如此,被那粗粝的指头捏住脸时,有些疼。
掰着脸看了一会儿,老头皱起眉头,十分严肃地问道,“娃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柳城里江家的孩子?”
闻言,江承宇心想,定是老头在城里听得了江家的消息,他思索着是否要矢口否认。这些天老头待他真诚,他不愿撒谎,若是老头因此撵他走,他也不怨。
于是江承宇点了头。然而想象中,老头把他往门外推的场面,却并未发生。
“天意如此啊!”老头突然把江承宇抱在怀里,回想起多年前流浪之时,饿晕倒在江家门口,江夫人不仅给他许多食物,还打点了好些银钱,他才有命活到今天。良久,老头松开江承宇,郑重其事地说, “你娘于我有救命大恩,如今我也恰好救你一命,因缘至此!若你不嫌弃,以后便跟着我,老头子绝不会亏待你!”
天下还有这等巧合之事,他大难不死之果,多亏于阿娘从前诚善布施的因。“谢谢您”江承宇诚恳地用嘴型说。然而善良的阿娘,幼小的凌儿,他们却…江承宇又觉得心痛欲裂。
至此,一老一小相依为伴。
老头极少带江承宇入城,一是担心有人认出江承宇后,去通报官府,惹来不必要之祸;二是他自己干着乞讨的营生,怎么也不能让江承宇沾染上半点。于是老头不再乞讨,而是用草编了蚱蜢蝴蝶等小玩意儿,或是进山采摘草药,再拿到城里卖钱。
虽然这里比不上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江承宇住下后,很快也就变得习惯了。时间流逝,屋顶补好了,物件齐全了,院子也打扫得干净整洁,老头还带回来鸡仔,让江承宇养着玩儿,虽说养到最后都变成了桌上一道菜…这座院子不再荒芜,逐渐变得,有了家的感觉。
为江承宇不能发声的嗓子,老头想了许多办法。可江承宇是悲痛过度导致失语,心结尚未得解,因而药物治疗效果缓慢。老头只得中医偏方全都用上,花了三个月时间,才让江承宇再说出声来。平时老头也让江承宇注意嗓子,尽量少说话,还专门去到深山野林,为他寻野蜂蜜泡水喝。后来老头还专门把麦冬、玄参等利嗓的药材磨成粉末,和上蜂蜜炮制成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每在街上看见剑谱刀谱,老头就会买给江承宇,然后依着年轻时学得的微薄功夫,教江承宇拳脚基础,再让他照着书上招式练。老头深知这小娃儿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不仅学得很快,而且每日都刻苦练习,在不断成长,且变得深沉,老头全看在眼里。
日子不紧不慢的流逝,江承宇手中所练之器,从竹棍到木剑,再到铁剑,自学的一招一式都深深刻进骨子里,从不懈怠。他更喜练刀法,刚柔并济的招式,既可飒爽又能狠绝,制敌于刀下,死生一刃间。于是他练到手上这把劣质刀,被砍的全是豁口,钝得又翻起了边。
一日,老头同他承诺一定会去武器铺里,买下最好那一柄长刀,赠他作生辰礼。
江承宇听罢,停下手中钝刀,擦了擦脸上的汗,抱拳说着感谢,学足了侠士的派头。
老头乐得哈哈大笑,闷了一大口酒,从摇椅上起身,搓搓手道,“娃儿,今晚打牙祭,走,逮鸡去!”
“等等,别打‘小芦花’的主意,她才开始下蛋呢!”江承宇赶忙扔下刀,跑去阻拦老头……
平淡日子里的温暖,江承宇分外珍惜,这些稍微安抚了他心里的伤与痛。但是那粒仇恨的种子已经在心底,生根发芽又长大,他清楚地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背上长刀去往远方,寻找那个名为苏煜燃的人。当下只有不断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有机会为家人报仇。他还想过报仇之后,就再回到这里,陪伴老头,为其养老送终。
江承宇以为蛰居的日子还能够很久。老头也仍日日做小买卖,攒着买刀的钱。
可谁知,第三年秋天伊始,老头生了场大病,看过无数大夫,却药石无灵,最后连药汤都咽不下去。老头都对江承宇说,自己大限已至,勿需再花冤枉钱,都没钱买刀了。可江承宇用布把脸裹得严严实实,还是一趟又一趟地往药铺跑。
院外一株银杏树,自入秋起叶子便簌簌地掉,直到最后那片黄叶,苦苦坚持了一阵,仍被吹落下来,在风里孤零零地打着转儿。江承宇站在门口,怀里揣着买来的药,望着那片叶子掉落,混于尘泥之中。
进屋去看,老头手微蜷曲,指着门的方向,却已咽了气。江承宇上前握住那只枯槁的手,又是死亡的感觉,僵硬且冰冷,他紧紧抓着。老头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随便哭,可是他喉头哽咽,却是忍不住地想哭。
老头在病中说过,这院子就是他的家,死了要埋到那棵银杏树下。只是老头从未同江承宇讲过,院子变得荒芜以前的故事,这是老头的秘密,又由他自己背负着,去到往生。
江承宇又孑然一身。他没有选择留下,而是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柳城。
临行前,他朝银杏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