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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幽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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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煜然脑子里面朦胧迷乱,他坠入崖下,砸进滔滔水流,冰凉刺骨的河水漫过,牢牢裹住躯体,从呛喉到窒息,再到被汹涌的暗流翻至水面,然后顺着河流的方向漂浮。河水渗进伤口,把身体里的血又一点一点冲走。有时遇到水流湍急,胳膊、腿也被冲荡撞在河滩的裸石上,可他已经麻木得不知所感,然后又被涌上来的河水冲开,继续漂流。唯有的一丝意识浸泡在水里,也快在分秒的时间里,倏地就要消散。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桃李园序——李白
老天爷,我苏煜然此生,从未同您央求过任何,就拜托您这次。别让我当水鬼,除了古月,漂去哪儿都行,越远越好。还有,我啊,下辈子做一普通人,足矣。
然后,意识散开,混进了水里。
千寻崖位于古月国东部边境,崖下流过一条弱水河,源起玄溟雪国的沐神峰,由高山之巅的融雪汇成。河线绵长,穿玄溟中部而过,南接句芒巫族,北衔昃止地界,绕着古月大半边境而行,然后又分流两支,一支奔向北陆国,另一支则将古月与无人境划出界限,沿着岸线再一路奔流入海。
站在古月地界,隔河相望无人境,上看云霭罩天,下视浓雾盖地,入眼白茫一片,看着阴森诡谲得很,直让人心里犯怵。入境后,泽涝潭深,地势高低皆险,前去探秘那片禁地的人,都有去无返,久之,无人去,无人气,乃称为无人境。
可倘若沿着云雾向内里深入十里,跨过沼泽洼地,再越一汪深潭,可见云薄雾淡,天光乍现,即是豁然开朗的一方天地。潭边生有浅草,五叶一株,由疏至密,向远处蔓延而去。较之弱水河边的五叶草,这里生长的茎肥叶盛,油绿发亮,一些草尖儿上,还开出淡紫的小花,玲珑可爱,极有“春风拂面”的清新自然味道。
继续往前走,灌木成丛,枝叶扶苏,曲径通幽处,三面陡峭悬崖环出一座山谷,周边乔木参天,葱葱茏茏。树木影影绰绰,叶子渗出鲜绿,花也娇艳欲滴,四时景致同春日无异。一道碧溪自两面山崖间穿过,路上衔花沾草,染了芳香,轻快活泼,随着视线望去,潺潺涓流,清澈见底,蜿蜒曲行至远方。加之昨前两天下的雨,洗得山间带上潮润湿气,笼着一层浅白薄雾,宛如飘渺仙境。
虫兽惊,幽谷传响,深处有一人家,两间竹舍,三里外是桃林,风过后雾气稍散,四五花雀枝头飞窜,几声婉转鸟鸣,破开谷中静谧,似乎让花草树木也活了过来。竹屋离小溪不远,一大一小,整齐挨在一起。门口小径用卵石细密铺成,不仅圆润规整,而且碎石颜色各异,缤纷砌成一条路,缀点出来有别样的风格。
鸟鸣声止,大的那间屋子传出响动,一阵紧凑的窸窣叮咚声后,门被推开,一位年轻公子走出来,站到了屋檐下。
此刻,他正仰头望向天空,从侧脸看去,轮廓如刀削,只一眼即可知其全貌之俊逸。那公子生了一副好样貌,天庭饱满,鼻梁挺拔,肤白若凝脂,眉弯似卧蚕,眼眸含秋波,薄唇一点粉。发黑如墨,一半用发带轻束,另一半散落肩背,飘若飞瀑。身量欣长,一袭白衣胜雪,周身散发出超然世外的清冷仙气。
雾气逐渐散开,便能看清天上流动的云,以及东方照来的阳光,小公子深呼吸一下,慨叹道:“天朗气清,余心情甚佳!”说罢,他走动起来,一边拂开屋檐下挂的药草,捻捻枝叶,检查风干情况,又一边踱着步子,悠哉悠哉,往旁边的小竹屋走去。
屋子的窗户紧紧闭着,他伸手在窗板上叩了几下,静静等着,可房内没有回应。他又走到门前,抬手去勾挂在檐下的风铃,铃铛受过触动,叮叮当当一通脆响,可等到铃声停歇,房里的人仍是没有反应。他加了点力,再次拨动风铃,这一回从里面传出几声嘟囔,紧接着床板吱呀响了两声,好像在翻身,然后又安静下来。
小公子站着没动,捋了捋额前碎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赖床的人。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心想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乖乖起来。
“诶,是若筠呀,你可算回来了!”他大着嗓门儿,语调十分欢快,在门前踏着脚,走来走去几步。
这回房间里立马就有了动静。
先是“咚”一声——应该是从床上,直接蹦到了地上;接着一步一跳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应该是一边跳,一边在穿鞋子;然后一个脆甜的女声响起——“若筠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嘤嘤嘤,我好——”
“想——你…”最后两个字,在屋内的少女推开门后,看见面前站着的,并非自己所期待之人的瞬间,被吞回喉咙。也就眨眼之间,她面上表情便从欣喜转为失望,闪光的眼睛,倏地就黯淡下来。
“祁闻溪,你又骗我!” 灵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她刚从床上爬起,鬓发一团乱糟糟,脸颊稍微有些红,再配上叉腰的动作,像极了一只没有捋毛的雀鸟。
祁闻溪见到灵汐这模样,不禁蹙起眉头,撇了撇嘴说:“叫师兄,你这丫头总没大没小。”
“你哪点像一个师兄!大清早的扰人清梦,还拿若筠哥哥的名头骗我,你坏死了!”灵汐指着他的鼻子说道。
灵汐个子小,比祁闻溪矮很多,他伸手戳戳灵汐的额头,微笑着说:“都日上竿头啦,懒丫头,这么大人还赖床,说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要你管,起这么早做甚,又没事做…” 灵汐拂开祁闻溪的手指,脸上流露出忧郁神色,“若筠哥哥还没回来…”轻声嘀咕后,又垂眼低下头,脚尖在地面轻轻蹭着。
“怎会无事,这时辰该去做早餐啦。”祁闻溪躬下身,凑近了去看灵汐,该少女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个人心思迥异。
明明你做的饭更好吃,为什么总来使唤我!——灵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若筠不在,我不叫你,还能叫谁?——祁闻溪冲少女眨眨眼。
你就知道欺负若筠哥哥!等师傅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他,你在这里成天压迫我们!——灵汐抬手一个友好手势,朝祁闻溪比着。
告吧告吧,反正师父不会罚我。——祁闻溪得意地扬眉,挑起了嘴角。
……
一通眼神交流后,祁闻溪赶在灵汐将要炸毛之前,顺势岔开话题,“汐儿啊,今早咋这么大火气,难道是刚刚梦到若筠了,所以才怪我把你叫起来?”
灵汐听后,立马收敛起周身炸开的“乖毛儿”,脸唰地一下红到耳朵根,表情写满了不好意思,有些磕绊地回道:“才没有…胡说什么呢…”
哟,害羞了,看来猜得没错。祁闻溪饶有兴味地看着脸上红通通的灵汐,“没事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师兄理解的。”可注意到灵汐顶着的一头乱发,心里又不禁想,虽说小丫头容貌绝佳,可哪怕长得再好看,也经不起这副邋遢架势啊。
“阿汐,不是师兄多嘴,身为窈窕淑女,平时要多注重仪容仪表,师兄同你说过好多次了吧,睡前一定记得把发髻散开,不然第二天起来会乱得跟草堆一样,看吧,你现在这头发就是。师兄是跟你相处得久,看习惯了,要换作别人…”
灵汐的眼睛里突然闪现一丝狠意,抬手握拳,把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仰视祁闻溪,朝他靠近了走去。祁闻溪见状,心头闪过千丝万绪,他身为师兄不能还手,更何况要动手的,还是自家妹崽!什么面子、师兄风范的,先统统不要了,赶紧求饶示弱啊!
“诶,诶,阿汐别冲动,师兄不说了就是,哎!你先把拳头收一收,我闭嘴了!”
灵汐松开拳,瞪了苏煜然一眼,脸上的红晕也淡下来。“若筠哥哥又不在,打扮得再好也没人看。”说罢,她伸手解开乱糟糟的发髻,用嘴咬着发带,十指在发间胡乱梳着,捋顺了就扯过发带,将头发高高束在颅顶,青丝垂下,干净利落,颇有几分侠士的洒脱味道。
祁闻溪回想起来,林若筠在的时候,这丫头随时都是一副乖巧模样,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好像的确是自若筠离开,灵汐才变得不修边幅起来。还有没有天理啦,这可是他一路看着长大的师妹啊!妄他不离不弃、多年陪伴,却终究敌不过有朝一日,身边的潇洒男儿令怀春少女为其倾心!
之前同林若筠聊到灵汐之时,那小子满脸羞涩,支支吾吾半天,就背出一句——“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之后除了夸,还是夸。还真是,郎有意来妾有情,千里姻缘一线牵。要不等灵汐再大一些,他这个师兄做主,去请师父择个日子,让俩人把婚事定下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美哉?额,有些想远了。不过那小子,是怎么从灵汐身上看出娇羞可爱来的?半点儿也没有好吗,那可是个野气十足的丫头!
“阿汐,难道师兄…我不是人吗?”祁闻溪幽怨说道,欲流下几行伤心泪。
灵汐冲他俏皮一笑,摇了摇头说:“师兄是九天玄女转世的男儿身,仙人之姿,风华卓绝,当然不是人。” 她知道面前有只白孔雀肯定要开屏了,说后摆摆手,朝竹屋后面的厨房走去。
祁闻溪听后便觉得心花怒放,美滋滋的喜不自胜,完全不顾话外音里的揶揄,朝向灵汐的背影说道:“阿汐,面条记得多放些葱花!”
“知道了,就煮葱花给你吃!”灵汐走到厨房门口,转过头回应一句。
雨后初晴,东边的日头渐亮,祁闻溪举起双手,朝天伸个懒腰,只感觉神清气朗,浑身畅快。前两天山中下了雨,林子里肯定冒出好多蘑菇,他打算等会吃过饭,就去山里采摘,嗯…把灵汐带上,让她提篮子。祁闻溪一低头,看见脚上穿的白鞋,想到了山里还没被晒干,必定泥泞路滑,还是换双油布靴比较妥当。于是他踱着步子,返回自己那间竹屋换鞋,顺便把白色长衫换成了短衣。
吃过一碗铺满葱花的清汤细面,祁闻溪的心情更是大好,带着灵汐就往山里走。
阳光斜斜地照进山林,但还不足以将积蓄的雨水完全烘干,花草树木都还湿润,露珠在叶尖上沉沉坠着。灵汐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拎着竹篮跟在祁闻溪身后,边走边抱怨,“师兄,你太过分了,换了衣服鞋子却不提醒我,你看我现在什么样子嘛!”
祁闻溪闻言便回头去看,灵汐的鞋上沾满淤泥,裤脚也是泥浆点点,露水浸湿裤子,染出斑斓的泥土酱色,身上淡青衣衫的袖子,沾到树木枝叶的水珠,打湿后紧巴巴地黏在手臂上,整个人看起来很狼狈。再看自己,油布靴抵挡住大半的湿水泥浆,加之短衫不易粘挂树枝,所以他身上并没有很糟糕。祁闻溪突然有些心疼灵汐。
“阿汐,我来拿篮子,前面不远是草地,路就平坦了。”这是个陡坡,祁闻溪伸手去拉灵汐,然后接过竹篮,往前面带路。
“采蘑菇为什么要走这儿,西边不是有条小路直穿山林吗?”灵汐一边撇折路上扫腿的枝桠,一遍暗自感慨,祁闻溪个子那么高,却在这林间行走自如,一点不被枝桠所阻挡。
“因为…”祁闻溪只回复了个话头,拎着篮子,弯下腰,一直在树脚和草间寻找,终于在一棵长满青苔的倒地朽木处,发现了目标物——几簇形似百合、花色橘黄的细叶草株。祁闻溪从怀里掏出蚕丝手套带上,躬着身体,半跪于地,小心翼翼地将其连根摘起,捧在手里,转身递到灵汐眼前,“见露萱,书上说生长在地势较高的潮润地带,没想到还真采到了,喏,拿去吧。”
灵汐也从书上读过见露萱的功效,看见颜色鲜丽的橘色花儿,眼睛噌地就亮了,伸手去接,欣喜道:“师兄,所以你才带我来爬坡,就为了找这宝贝药草送给我吗?”
见露萱就快要递到灵汐手上,祁闻溪却突然收回手, “不,我是来采蘑菇的。”他抖抖几株萱草,摆到采来的蘑菇旁边,把篮子递给了灵汐,说:“这些花叶捣出浆液,正好用作你那脂膏的润剂,根嘛,晒干后泡水喝,对身体有好处的,女孩子嘛,师兄都懂。”
灵汐拎上竹篮,朝祁闻溪吐舌头,调皮笑着,开心地说:“谢谢师兄,回去后我就开始弄!”
祁闻溪点点头,朝着眼前的丫头,盈盈一笑。
哎,当头晒的阳光,都没这笑容明媚,娇滴滴的花儿,也没这脸俊俏动人,灵汐不禁感叹:“师兄,其实你正常的时候,比若筠哥哥还要好看,以后还是少犯几回病,不要再埋没自身的帅气了。”
帅小伙听过这话,哼了一声,表达出不爱听的情绪,转过身朝前继续走着。走出茂密的山林陡坡后,树木就变得稀疏,放眼看去,即是一片芳草平地,满目绿意。
祁闻溪踏上草地,朝灵汐吩咐道:“阿汐,你再去采些蘑菇,晚上我弄菌菜锅,熬鸡汤给你喝。”灵汐听到晚餐有炖鸡的消息,立马垂涎,没有半分抱怨,乐颠颠地钻回树林,拎着篮子找蘑菇去了。草叶下的土地仍然湿润,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他悠着步子,朝草地尽头走去,那边上有一条河。
他小时候问过师父,自己从何处而来。师父就带他来这地方,指着草地以外的河流说,很多年前,河里浮来一个木盆,里面装着个出生月余的男娃,顺着水流漂进山谷,正好被师父捡到,然后师父就把男娃抱回家,养了起来。对于这般奇幻的漂流身世,幼时祁闻溪还缠着师父寻根问底,不过长大后,他也就听之任之,对其是不信大过相信。
因为祁闻溪的记忆,只从五岁开始。他的生活中,先是师父一人,教他读书写字,授他精湛医术,把他抚养长大。十来岁时,师父带回一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唤作灵汐。师父不在的时候,俩人吵架拌嘴,总是闹闹腾腾,等待的日子也就没有那么枯燥乏味。祁闻溪不愿学武,每回拿起刀剑斧钺,手就发颤,只有在握笔施针的时候,才浑身自在,后来师父就不再让他拿武器,把林若筠带回了谷里。那少年酷酷的,虽然话少但武功很好。当初灵汐看见林若筠的第一眼,就甩开了祁闻溪的手,跟在林若筠后面亲昵地喊“哥哥”……
五岁以前发生的事,祁闻溪没有丁点记忆,对父母双亲尚无半分印象,更别提近亲远戚了,直到现在,二十年光阴流逝,也就是师父、灵汐、林若筠,这三人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因而说他们是亲人也不为过。
有时候在梦里,出现了朦胧的声音场景,某些画面一闪而过,留下了一些细节,令他有熟悉的感觉。他总想再看清楚一些,然后梦却醒了。他想那大概是五岁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只是如今记不得了。不过醒后,祁闻溪也从不细究,管他什么离奇身世,自己现在过得舒心快乐,还探究那些无根之事做甚?但他隔三差五的,就来这个地方走走,看山看水,再听听流水潺湲的声音,这倒真是应了师父给他取的名字——闻溪。
在这草地上,越往河边走,草长得越深,很快就没过膝盖,地面泥土也变得更软。换作以前,祁闻溪早就中途折返,绝不踏这趟稀泥路,可是今天,他却径直朝北边走去,踏进泥淖也不管不顾。
一种很奇妙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占据了祁闻溪的大脑,心中出现一道声音,唤他朝前走,走向尽头的河边,走进疯长的深草,浑身上下,完全被支配了,令他脚步不停歇,一直往前。他的心跳,随着步调,从平缓到飞快。冥冥之中有一根线,拴住了他,再把他往某个方向牵。他呼吸急促,踏着软泥奔跑起来,来到那丛深草前面。
祁闻溪停住脚步,大口呼吸,喘息声、流水声近在耳边,还有他的心脏,在胸膛中如被挤压一般,咚咚咚跳个不停。然后那根线在无形中,操纵着他的手,令他去拨开那丛半人高的野草。
下一刻,他的心脏骤然紧缩,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只手,指指修长,骨节分明,被水泡得颜色极白。
祁闻溪不停地深呼吸,俯下身体,靠近了去看,地面上的那只手,食指指节处,赫然一枚赤色小痣。窒息的感觉瞬间袭来,浑身血液都像涌入大脑,他开始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