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一回 旧事遗 6 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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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流霜与凌芜走进陆茗影房间时，陆茗影正半仰在床上，抱着糖水壶小口小口地喝，如同一只受了委屈的猫。
“哎，好在你没事！”凌芜长叹一口气，“当时看你吐血，真是吓死人了……”
陆茗影向两人弯弯唇角，道：“我没事的。”
“没事儿还吐血？”墨流霜皱眉。
“你凶什么嘛！”陆茗影撅起小嘴，“我最后可是赢了比武的。”
“为了场比武你不要命了？”墨流霜针锋相对。
平日里墨流霜文文静静，能不讲话便不讲话；此刻的他却有些咄咄逼人。凌芜有些尴尬地看着墨流霜，道：“小霜，我们还是哄着点他为好，毕竟……他还是病人……”
“哪儿有这种病人！”墨流霜嘟囔。
陆茗影轻轻一笑，不再反驳。他慢慢晃着壶中的糖水，问道：“最后一场比武比得怎样？”
“嗯……”凌芜努力措辞，“怜槿她……输了……”
“不会吧……”陆茗影叹息一声，“琉珊派对阵的是谁啊？”
“从未见过的一个姑娘……”凌芜道，“叫黎羽薰。”
黎羽薰便是陆茗影晕倒后递药的那个小姑娘。墨流霜并未细看她与温怜槿的比武，只是在她上前递药的那一瞬便对她没什么好感。黎羽薰五官的确很美，但浑身上下散发着妖艳之气，令人难受——至少墨流霜是这样的想法。
“那怜槿她……”陆茗影心疼道。
“没受大伤，不过脸上被剑划了一小道。”凌芜道，“她哭了一下午。”
“我去看看她……”陆茗影放下水壶，翻翻被子要下床。
“脸上划一道儿怎么了？我脸上还有疤呢！”墨流霜翻个白眼，“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啊？”
“我……”陆茗影哭笑不得，“我是她师哥，她比武输了，我去安慰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安慰别人！”墨流霜道。
凌芜无奈地笑笑，拦住了正要下床的陆茗影：“小霜又没说错，你还是先把自己的病养好吧。”
正说着，门叩叩响了两声。
凌芜起身开门，便见到孟君遥、黎羽薰两人。
“请问……陆贤弟醒了么？”孟君遥温言问道。
陆茗影听到是孟君遥，忙道：“请进！”
出于礼节，墨流霜极不情愿地将自己的紧挨着床的凳子让给了孟君遥。
“陆贤弟，比武结束了，我临走前再来看看你。”孟君遥温和一笑。
“有劳孟兄费心了。”陆茗影道，“我已没什么事了。”
“习武之人，定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孟君遥道，“贤弟若是身子总不大行，一封书信到我琉珊岛，家父便可寄些良药来。”
猛然想起顾守棠的那番“不行论”，鬼使神差地，墨流霜冷冷道：“他行得很，不劳您费心。”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感到讲完后心中一阵快意。
孟君遥回过神来，有些惊异地看了看言辞犀利的这位，神情复杂。随即又换回谦和有礼的神情，笑道：“好，好，是我冒犯了。”
陆茗影也愣住了，神情同样复杂。
孟君遥又回身道：“那，君遥便不再打扰贤弟了，贤弟好好休息，我们来日再切磋。”又想起什么似地，“对了——愿赌服输，按照约定……”
“啊，不必了……”陆茗影忙道，“我们二人几乎同时落水，还多亏孟兄及时相救，至少也算打个平手。”
“言出必行，输了便是输了。”孟君遥道，“难道在贤弟眼中，君遥不像一诺千金之人么？”
“啊……”陆茗影不知如何对答，“孟兄真是给茗影出难题了。”
孟君遥哼地一笑，起身道：“且容我回去好好和小家伙道个别，两、三个月后，大概便能送到贤弟这里。”
黎羽薰也随之起身，向陆茗影莞尔一笑。陆茗影轻笑着点点头，算作回礼。
路过凌芜、墨流霜两人时，那姑娘又是一笑。墨流霜木着脸，硬巴巴地客气道：“慢走。”
陆茗影不便下床，凌芜便送那二人出谷。墨流霜关上门，坐回自己心爱的小凳。
“小霜……”陆茗影看着他，慢悠悠道，“是不是大师哥给你讲过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他指的定是那“不行论”了。墨流霜点点头。
“你别听他乱讲。”陆茗影道，“他平日里就喜欢逗人玩。他讲过的话……能有一半是正经事就不错了。”
墨流霜想想，这话倒没错。比武期间，顾守棠哇啦哇啦讲了半天，其中一大半是调侃或讥讽。
“对了，小霜……”陆茗影突然悄声道：“今天我比武时，大师哥有没有讲些奇怪的话？”
“他……讲什么都挺奇怪的。”墨流霜如实回答。
“啊，不是……”陆茗影微微扶额，无奈地笑了笑，“大师哥有没有提及《虹》谱……这类的字眼……”
墨流霜即刻明白了。陆茗影醒来后想起自己在比武最后下意识使出了偷学的功夫，担心师父怪罪，便通过大师哥的言语来探探风头。
“最终受罚的也未必是你们这群小鬼，八成还是守卿帮你们扛了。”想到顾守棠这句，墨流霜便摇摇头，答道：“大师哥没提过《虹》谱。”
既然二师哥能帮他免去那皮肉之苦，那便干脆不让他知道好了，免得他自责个没完。
“对了，刚刚那个孟君遥说的愿赌服输……是什么啊？”墨流霜这个问题，一半是为岔开话题，一半是自己的确感兴趣。
“先不告诉你！”小虎牙咬了下唇角，“等送来了你就知道了。”
“口是心非！”墨流霜撇撇嘴，“刚刚在人家面前推辞老半天，人家走了就兴奋成这样？你是赢了人家多少金银财宝啊？”
“怎么，小霜见我赢了不高兴啊？”陆茗影歪歪小脑袋。
“怎么不高兴，小霜非常高兴。”墨流霜咧开嘴，僵硬地摆了个大大的笑脸。便转身要去替陆茗影端些晚饭来。
“你笑得好敷衍，毫无诚意可言。”背后传来陆茗影的声音。
“那——”墨流霜转过身，“怎样才算有诚意？”
“刚刚没看到梨涡。”陆茗影伸出两只手指，在自己双颊比划着，“小霜真正开心时，两边都有梨涡的。”
半推半就地，哄着给他摆了梨涡，再去打了饭菜回来，天已黑了。
照顾着陆茗影吃了晚饭，墨流霜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想着顾守棠白天讲过的话。比武一结束，二师哥卢守卿便被师父叫去了“小黑屋”——顾守棠是这样称呼的，想必是被看出了偷习《虹》谱的事。按照顾守棠的意思，二师哥是要挨一顿戒鞭了。
二师哥向来是君子形象。如今替我们受了罪，至少要去看望一下。
陆茗影有些疲劳，已乖乖躺回被窝里。墨流霜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放好一整壶糖水，便关了灯，轻手轻脚出了门。
二师哥的房间隔了两个院子，住在这里的弟子不多，故而极为僻静。
墨流霜摸着黑寻到了二师哥的房间，在门口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只不过这次更加浓烈。
“这老巫婆下手怎么这么重？让我看看……”像顾守棠的声音。
“我的伤没事……喂，你少喝一点……”卢守卿的声音。
定是二师哥又偷偷饮酒了——还带着大师哥一起。二师哥先前以为只有陆茗影一人知道他私藏美酒，如今我去现场抓包，吓他们一跳。想到这里，墨流霜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慰问的，“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眼前的画面，墨流霜一辈子也忘不掉。
卢守卿半坐在床上，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白皙的后背上有几道暗红色的伤痕，洁白的衣衫在腰间凌乱地挂着。顾守棠跪坐在他的身上，半敞着怀，露出精健的肌肉线条，正手忙脚乱地解着卢守卿的衣带。酒味，汗味，喘息声，充盈整个屋子。
墨流霜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卢守卿转过头来时也愣住了，随即低声道：“关门！”
墨流霜不知二师哥是要自己进屋还是出去，下意识将另一只脚也踏进屋来，回身闭紧了门。
见状，卢守卿叹了口气，从顾守棠手中夺过衣带，迅速整理好了衣襟。顾守棠还在腻腻歪歪地往他身上靠，被他闪身躲开。顾守棠一歪身子倒进了被褥里。
“流霜……”卢守卿换上一脸温和的笑容，“有事么？”
“啊，我……”墨流霜还未回过神来。
“你什么你！谁让你进来的？”从被子中爬起的顾守棠双眼迷离，一边呵斥着墨流霜，一边又去蹭卢守卿的身子。卢守卿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才倒回被子里，呼呼大睡起来。
“他喝多了，你不用管他。”卢守卿道，“这么晚了，专门来找师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我……”最为不安的反而成了墨流霜，“我听说师父叫你去了小黑屋，就想问一问……”越往后声音越小，干脆吞掉了最后几个字。
“哎，没事！”卢守卿摆摆手，“师父和我聊了些事情，和你们无关，你们就不必操心了。”
“可是，他说……”墨流霜望了望顾守棠，“陆茗影偷学武功的事，师父一定会发现，最后就轮到二师哥你来挨戒鞭。”
“哟，这家伙还什么都跟你讲啊。”卢守卿白了一眼熟睡的顾守棠，“挨戒鞭这种事啊，我们从小都受惯了。又不是刚习武一、两年的小孩了，挨打的时候运起内力，其实没那么疼的。”
“那、那大师哥你……”墨流霜支支吾吾，“你要涂些药草……然后多休息……”
“嗯，好的。”卢守卿笑着点点头，“还有其它事么？”
充斥于字里行间的，满满的，逐客之意！
墨流霜看向顾守棠的方向。按自己原本的打算，先拜访并感谢二师哥，再顺道去找顾守棠，商量今后向他学习武功的事。这下倒是巧了，很合时宜地，顾守棠人就在这里。
注意到墨流霜的视线，卢守卿指指酣睡的顾守棠，问道：“你……还有事问他？”
“不，没有事了……”墨流霜小脸憋得通红，“二师哥……晚安！”
“嘭”地关上门，又听到屋内的声音。
“才喝几口你就醉了？”
“废话……我能和你比？”
“穿好你的衣服，赶紧滚！”
“不了，我实在醉得动不了了，今晚就住这了……”
“……”
墨流霜听得心中一阵羞耻——明明最应当羞耻的不是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随即重重地摔紧了门。
这一天之内，到底发生了多少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紧贴着墙角坐下，墨流霜将头埋进双膝间。他平时喜欢这样静静坐着放空，什么也不思考；此刻却无论如何也放不空脑海中一幕又一幕令人浑身颤栗的画面。
“叩叩”两声隔着薄薄的墙壁传来，随即轻轻一声“小霜”。
陆茗影在唤他，或许是拜托他再烧些糖水吧。墨流霜尽力收起脸上怪异的神情，起身向隔壁走去。
“小霜……”陆茗影神色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刚刚听到你摔门……你还好吧？”
“啊，我还好……”
“你刚刚去哪了？”陆茗影追问。
墨流霜抿抿唇，憋不住想讲，却又寻思着是否适合讲。
“你……不会是去找守卿师哥了吧？”陆茗影歪歪脑袋。
“你怎么知道？”墨流霜脱口而出。
“酒味。”陆茗影一笑。
墨流霜有些嫌弃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味道，似乎这样能摆脱掉刚刚沾到身上的酒味。他慢慢走到陆茗影床边坐下，迟疑许久，慢吞吞道：“当时……大师哥也在……”
陆茗影一愣。半晌，浓密的睫毛垂下，被半遮的双眸中似乎写着些什么。
“……你是不是知道？”墨流霜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对上了他的桃花眼。
“嗯，就在前不久……我也遇上了一次。”陆茗影点点头。
墨流霜沉默不语。
“小霜……”陆茗影小手搭上他的肩，“这也是师哥们的私事，我们无权过问，也不应讲给别人，对么？”
“嗯……”墨流霜低头望着地面，“只是……我原本和顾守棠说定了，向他学习武艺……现在却很难再面对他了。”
“没事啦……”陆茗影从被子里直起身，将瘦小的墨流霜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揉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刚出生的娃娃，“讲到底也不是我们的事，两位师哥平日里待我们很好，我们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墨流霜的脸蛋在陆茗影的领口蹭了蹭，糯着声音道：“你心里……不会堵么？”
“会啊……”陆茗影悠悠道，“打小便被守卿师哥带着玩，出了什么事都拜托他帮忙。知道他的这……些事之后，那一瞬间便感到一股强烈的疏离感，就如同……依赖了很多年的一座大山，突然间化为乌有……”
墨流霜默然。曾听凌芜讲过陆茗影从前的一些事。凌芜刚拜师时常触犯派中戒规，那时陆茗影常站出来替他挨鞭子。陆茗影始终做着一群小弟子的大哥，挨过数不清的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痛苦。对于新来的小学徒们，他便是一把永不透雨的伞；对于小小的他而言，有太多更加脆弱的弟弟需要自己的庇护。然而，唯一能够得到他的依赖感的，是卢守卿，一位比他年长的、温和却令人捉摸不透的师哥。
他，陆茗影，是这一群弟子中的年长者，是功夫最好的一个，也必须去做最累的那一个。从未有人命令他去做什么，但在所有人的视角中，那些都是他该做的。
墨流霜轻轻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窄窄的腰。附在他耳畔，低声问道：“小影，你这样过了那么多年……不会累么？”
陆茗影轻笑一声，道：“这个问题……小霜来的那天，肖璧城也问过我。”
“你一定是累的。”墨流霜眼眶又有些酸涩，“我今天都看到了，你明明难受成那样，还要坚持着继续比武，因为你是大哥，你是所有弟子的表率，你没有资格喊累，对么？”
“小霜，我没有办法啊……”陆茗影故作平静的声音中带些颤抖，“有些事，是必须由我来做的。”
“小影，你……能不能等我？”墨流霜的声音沿着胸膛传过来，“等我有资格站在你身边，做你的搭档……”
到我们堂堂正正地掮肩并行之时，那些主动接揽的，被动应承的，世人强加的，旁人丢弃的，你所“应当”做的事，我们一同面对。
虎牙划过唇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线。
“好，等你。”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一回 旧事遗 6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