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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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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元琅倔强地不肯松开手,一直以同一个姿势侧卧在元杰身边揽抱着他,胸前衣服全都被他口中涌出的黑血染透。直到元杰不再温热,直到他渐渐变得冰冷,直到被收敛时,他的头仍然保持着微侧的角度,仿佛还在凑向她,悄悄地听她的低语与低泣。
灵州城在最快的时间里披上了一层缟素,曾经敲锣打鼓喜迎安亲王胜利归来的百姓们,这一次为了他哀声痛哭。河源军士兵们扎麻束孝,肃立在军营中缅怀曾经带着他们大败北胡的王爷,肖景芳摘下盔上红缨换成白缨,全副重孝穿戴在身,长跪在河源节度使官邸前。
整座城市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注视着更加安静的节度使官邸,递送过军情的驿兵们换上白袍,向四面八方打马疾驰,将安亲王的死讯送往京城,送往他曾经浴血奋战过的疆场。
这是元琅第二次直面至亲的死亡,和上回母后去世时一样,她整个人浑浑噩噩,脑子里全空了,什么都没法儿想,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跪在蒲团上,身边是碳盆里焚烧黄纸时的烟焰,和静卧着象是睡着了一样的二哥。
元琅亲手给二哥挑的衣服,她很倔强地没有选他的亲王制服,那样的衣服她也穿过,很不舒服很拘束,这一套衣服要穿很久很久,所以还是让二哥舒舒服服地好一些,就穿他平时穿得最多的那种,依然是深青色常服,腰间系着石青色腰带。这个颜色二哥穿着最好看,显得他格外挺拔,往哪儿一站都鹤立鸡群。
没有假手他人,元挚替堂兄擦洗更衣,然后把他抱进了棺木。元琅把那面裂了缝的玉牌系在自己腰间,把她写给二哥的信,还有半部有关于她的话本全放在他手边。话本子还没写完呢,守在灵前的时候,元琅就从结尾处续下去,扒在棺材边儿上小声地给二哥讲,所有一切都告诉他,一点也没漏下。
但是二哥的喜怒哀乐呢?她再也无从知晓了,他以后也不知道能说给谁听。不过地底下有父皇母后,三位姐姐一位哥哥,二哥去了也不会孤单。这样想想心里似乎会好一些,只是短暂别离罢了,终有一日她也会去找他们,终有一日还是会团聚。
除了肖景芳,同样长跪不起的人还有赵铁锤。白繁英被绑走了,借以威胁赵铁锤,让他换走了解毒药:“奴婢知道他要害人,没换上他给的药,挑了颗看起来一样的首乌养发丸换进瓶里,谁成想,谁成想……”
元琅只是守在灵前,不愿听任何人对她说任何一句话,说得再多也没用,就象她的眼泪,流了再多,也哭不回二哥。她只是愤怒了很短的时间,就不再怨赵铁锤了。换作是她,如果有人用小向或者二哥或者阿膺的性命来要挟,再伤天害理的事她都会做。
元挚面沉如霜:“是谁干的?”
赵铁锤哭得软倒:“兰州方家的二公子,我与英子在游历时与他碰过面,以为是故人来访,便不曾提防……
元挚与安亲王的侍卫队长对视一眼,两人默然走出灵堂,三天后才回来,同去的二十人活着回来了十四个,侍卫队长就在死的六人之中。
元挚杀得浑身是血,他大步走进灵堂,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置在元杰灵前,那是一只血葫芦似的人头,头发被元挚攥了一路,脸孔上糊了厚厚一层血痂,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元琅先时没有注意,用了一些时间看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之后,吓得差点坐倒在地下,抬起脸看向同样被血糊得看不清五官的元挚。
元挚朝她笑笑,只是此刻这笑容看起来犹似厉鬼。他转过身快步向外走,元琅怔了一怔,爬起来跟上去,节度使官邸里,元挚左转右折,停在了一处水井旁,拿吊桶提了满满一桶水上来,当头便浇下。寒凉的井水从头顶流到脚后跟,再落到井台上时,全都变成了暗红色。
有敌人的血,也有元挚自己的血,凝在头发上皮肤上衣服上,全都干透了,不容易化开,他用手去搓,手心手背里全是伤,伤口挣开,疼得脸上猛然一拧。
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停在井台边,元挚转头望着元琅,出声阻止:“别过来,脏了鞋。”
元琅手里捧着巾栉澡豆等物,跨步踩进了从元挚身上流下来的血水里。东西没地方摆,她就摆在井沿边,手里握着一条棉巾向元挚头上擦,可他太高,她伸直了胳臂够着也费劲,便拉拉他的袖子:“你蹲低点儿。”
元挚迟疑片刻,缓缓单膝跪在元琅跟前。元琅解开他的头发,学着以往他侍候她沐浴洗漱时那样,将澡豆粉搓出泡沫来,仔细地涂在他发丝间揉洗。
头发最不好洗,揉了好几遍,冲了好几桶水才算是洗净。元琅将他的发丝简单挽一下,从自己头上拔下根发簪别住,拉起他来解开他的上衣。蓝色衣服被染得一块黑一块紫,象是生出了花斑,可衣服底下的身体并没有更好看一些,横七竖八或深或浅的伤口遍布前胸后背。
元琅手中白色棉巾已经成了红色,再也抓握不住,掉在了地下。她极小心地搂住元挚的腰,生怕碰触到伤处让他疼,他那么宽阔的背脊,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脸颊贴碰的地方,只能松松地环着双臂,让他知道正在她怀里。
“小向……”
元挚轻笑:“我没事,哭什么。”
“咱们把二哥送回母后身边,就去找阿膺。你不能再这样不跟我说一声就走,我不能再让你们走到我瞧不见的地方,我要看着你们都好好儿的才行。”
元挚点头:“好。再也不会了。”
只是虽然元挚与侍卫们狂追五百里,手刃了已经逃到北胡境内的方伯喈及手下们,可没能救回白繁英,她没有被挟持着带离灵州城,据说在被掳走的当天夜里就被折辱至死。元挚坚决地阻止了元琅去看白繁英最后一眼的要求,更加没有细说白繁英在方伯喈手里的遭遇,怎么问都只是一句,死者已矣。
短短一夜间,赵铁锤就脱了形,惨淡枯槁得象是变了个人,腰弓得更弯,头发丝儿里似乎都泛起了一层灰。在安亲王的遗体启程被运送回京城时,他在白家医馆几位随从的帮助下,买了辆大马车,拉着灵州城里能找到最好的棺木,带着白繁英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元琅问他要去哪儿,赵铁锤傻了好一会儿,愣愣地说道:“英子说要喝新茶,今年没赶上趟,我陪她去等明年。”
今年。明年。这些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能说出来的字眼,里头藏着多少垒垒的故梦,沉沉的新悲,不能细想,不然就象有把刀在心里头搅。
没人说道别,也没人说珍重,各自守在各自的亲人身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就是元琅和元挚逃离京城的那条路,穿过河套平原,从扬波渡过江,然后千里平畴直抵京城遽阳。
从男变女之后,回京城路上的这一段日子,可能算是元琅过得最安静的一段日子。每天窝在马车里,除了元挚,她不主动出声,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晃悠着晃悠着,几千里地就被抛到了脑后。路在往回走,时间不能往回倒流,回到京城只能感慨一句物是人非,什么都没变,只是二哥没有了。
元琅现在的身份很尴尬。说她是先帝的孩子吧,隐龙山皇陵里头躺着一位宁王呢,况且一旦说出她的真实身份,那么元恺就是得位不正,会损伤国本。说她是潘琳吧,潘家现在获罪,女眷都被发卖了,她为什么能独善其身。说她是安亲王妃吧,皇上只是赐婚,还没有婚,一媒二聘所有手续一道没办过,合着安亲王不在了,您是奔着家产来的吗?
那她还能是谁?还能去哪儿?
元挚带着元琅离开京城,城西百里处的隐龙山脚下,他们二人站在了离宫的宫门前。绕了这么一大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知道她是谁的人,应该也知道她回到京城了,那个人会到离宫来找她的。
他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守卫宫门的侍卫们全都还记得那个被调进京城的向远,更多的宫人们还记得遇刺身亡的宁王爷,可天上突然掉下个跟宁王爷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这是诈尸还是还魂?
闻讯而来的静太妃老泪纵横,不用问,看看小四也知道她在外头吃了多少苦。静太妃一辈子久居深宫,身边来来往往多少女人,一眼就看出来元琅还是处子之身,老太妃心疼小四,可悬了这么久的心也慢慢放回到了肚子里。那条毒计没有奏效,小四和元杰没有做下不该做的事。因为元杰已死,往后小四也会安全,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老太妃不知道,只会抱着孩子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到昏倒,被宫女太监们忙忙乱乱地抬回到了住处。
入夜时分,在静太妃身边陪了很久的元琅回到了秀林苑。这处宫苑现在已经空置了,虽然赶着收拾了一下,打开门窗还是能闻到一股闷久了的味道。走回寝殿,她睡了十五年的那张床放在原处,脱鞋子爬上去,躺在和记忆里一样松软的枕头上,元琅向床里让一让,看一眼站在床边的元挚。
小向拂下床帘,躺到元琅身边,和她枕着一只枕头,用胳臂搂住她。元琅闭起眼睛,多么希望过往只是一场梦,明天早上睁开眼睛,她还是个当过一个月先帝的男人。
“小向。”
“嗯?”
“太妃看着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
小向埋首在她颈窝里,闷闷地低语:“没瞧见,没注意。”
“不是你把她抱回她宫里的?”
小向还是嗯了一声。
“那怎么会没瞧见?”
小向在她肩头轻轻咬:“你不是说过,以后不准再看别的女人,一眼都不准看,只准看你一个人。”
元琅笑,肩头被他咬得麻痒,心里顿时浮起一层巨大的渴望:“小向小向……”
“怎么。”
元琅也咬他,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我想你,让我舒服……”
小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她肩窝里点头:“好!”
元琅又叹息,眼中酸涩地抱紧他:“可是我们俩不能做那样的事,是不是?我以前不知道不可以,但是是不可以的,是不是……”
小向抬起头来,深深凝视她的眼睛:“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想,就可以。”
元琅冲他咧嘴笑:“又蒙我,我现在都知道,都懂了。”
小向眉头轻皱,久久地看着她:“琅儿,你不能委屈自己。”
元琅搂紧他,笑叹:“还有你陪着我,等我们找到了阿膺,还有他也陪着我。我知足了,我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