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乱》夜遥

68、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元杰知道肖景芳借元琅之手把这封皇帝亲手写的密旨送到他这儿来，要担多么大的风险，性命前程且不说，肖家满门都还留在京城，稍有不慎，大祸即至。
　　缓步走出寝帐，回首向着京城遽阳的方向看去，千重山万重云隔挡在眼前。
　　十五年前，元恺与他代天督军，离开京城北上抵御北胡国入侵的主战场，就在固阳军所驻的包头一带。就是在这片古战场上，元杰取得过人生中第一次胜利，也经历过人生中第一次惨败，险些葬身刀枪丛林。元恺带着他，带着大败之后的残军在希拉穆仁草原上一路狂奔，一直逃到了乌梁素海，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那一场漫天大雪中的跋涉求生，十五年后回想起来也让人心生寒意。爬冰卧雪，从伤口处迸出的滚热鲜血，经风一吹，在铠甲上冻成灰白的冰，眼泪没有流出眼眶的机会，还未经过眼睫时就已经冻住了。战士们冷得在雪野上放声哀嚎，杀马为食时若不用最快时间把生马肉吞进腹内，过不了多一会儿崩断了门牙也咬不动了。
　　那样冷的天，活下来的每个卫国人心里却是能烧穿天地的怒火。最绝望时也没有放弃战斗，遍体鳞伤地握着元杰的手对他说将来若有命夺回家国，必与你共掌天下的那个大哥，现在欲囚小四于灵州，以为对元杰的挟制。
　　皇上也知道了小四的真实身份吗？不然怎么会让潘褒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来送一封囚禁女儿的密旨。皇上也知道小四是一母同胞的小妹妹了吧，天上的父皇母后若是看到他们活在世上的最后三个孩子，是以这样的方式团聚，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潘褒已经失踪了，他会去哪儿，他又能去哪儿呢？元杰垂眸转身，许久之后才终于坦然地抬眼看向北胡王庭的方向。元杰不愿意相信，但此时似乎只有这个猜测才最接近事实，灵州不是潘褒离开京城的目的地，遥远而陌生的北胡王庭，才是这位谷下潘氏家主真正要去的地方。
　　潘褒此人空有壮志，智虑却永远逊色于他的野心，他先前想利用小四打些下流的主意，事败后的种种所为，很明显是想要挑拨元恺与元杰之间的关系。或许在潘褒看来，时隔十五年，卫国再来上一场弟弟对哥哥发起的兵变，才是他最期待看到的事。
　　可是对于元恺来说，想要消弥元杰发动兵变的隐患，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啊……
　　元杰负手而立，双眼被风吹得微微眯起，有些愤怒，也有些想笑，自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悲膺难抒。元恺是因为当年在乌梁素海边说的那句话，后来多次提出想要立元杰为皇太弟，现在想反悔了，才会对弟弟心生杀意？
　　元杰缓缓摇头，元恺不应该是个这么短视的君王，他应该明白弟弟的心意，这么些年，皇帝后宫空虚，安亲王也无妻无子，其中真正的原因就是元杰无心于此，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子嗣，让皇帝有更多别的想法。
　　现在看来，一味的拒绝与避嫌并不能让元恺安心。元杰漫无目的地信步由缰，在哥哥这样对他、对小四的时候，他应该做些什么呢？是按照原定计划一路追杀下去，趁着边关动荡时继续收拢兵权，还是干脆抛开一切，带着小四远走高飞，不再理会这些肮脏的凡俗事。
　　深夜时的固阳军大营，和元杰之前去过的所有卫军大营一样，肃穆而安静地沉睡着。每一座营帐中安睡着的每一位卫军士兵，都是真正的英雄，他们远离家乡来到这荒凉的边境，面对随时可能砍向自己的北胡屠刀，用血肉之躯抵御敌虏。
　　若是能象这些士兵一样简单就好了，千里赴戎机，关山渡若飞，有敌便杀有血便流，活着的目的就是追逐一场又一场战斗的胜利。
　　夜半时分，固阳军中还没有安睡的人不止元杰一个，行走之间，迎面一名老将也正在营帐之中行走，那是固阳节度使陈其年。陈其年虽姓陈，按血缘细算其实应该是北胡人，高祖曾是北胡某位王子，宫掖之中被人陷害，不得不逃往卫国率部投诚，被赐汉姓‘陈’。固阳军被清洗重组后，皇上起用了陈其年来执掌这支胡人比例极高的边军。
　　陈氏一族在卫国已经生活了四代，可骨子里的那份胡汉疏离，还是时刻存在着，边关每有战事发生，陈其年这位血管里流着北胡鲜血的卫国人，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过度解读，这也使得他言行极为审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一王一将在营中相遇，彼此点头行礼，略略寒暄，元杰突然道：“陈将军，我有个想法，想请您参详参详。”
　　陈其年当然拱手称是：“参详谈不上，王爷请说。”
　　元杰回身：“咱们回大帐中说，或许要说上一阵子。”
　　大帐中值守的部将们彻夜未眠，都在紧张地处理着手头事务，元杰率先进帐，走过摆放在帐中巨大的沙盘，停在地图前。参将们赶紧将最新的军情递送上来，指着地图上包头至固阳一带地点，详细说明探马探得的北胡军移动路线。
　　有了赵王、色布王与鲁王被剿灭的教训，离卫国边军不远的北胡部落们不敢懈怠，纷纷收缩兵力，或者向北胡腹地抱团转移，一方面汇聚力量，另一方面也是避让开卫军的兵锋。固阳军的目标不大，仅仅只是一支正在北迁的北胡部落，经过周密安排，固阳军对敌已经形成包围，随时可以发动进攻进行剿杀。
　　陈其年静立在元杰身后，元杰眉头深锁，灵光一现的某个想法在脑海中渐渐成形。潘褒若真是到了北胡王庭，当然不会是万里迢迢带一封战斗檄文去宣读，他会是奉了皇上的什么意旨前去和北胡皇帝达成妥协？卫国开国皇帝曾有祖训，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除了这四项，元恺会用什么来填满北胡人的欲壑？
　　不管他们要做些什么吧。元杰挺起胸膛，看着地图上的某一点，沉着地轻笑起来，就算是他这个弟弟给皇上的最后一次谏言，他会竭尽全力毁掉两国皇帝之间的妥协，不会让皇上亲手在他的执政史上留下一笔难以洗清的污渍。
　　战斗的号角在第三日清晨吹响，固阳军只留下极少的留守兵力，整军七万人连营拔起，呼啸如风地向着预定的目标冲杀过去。旌旗如血战鼓如雷，战马蹄声踏碎了草原上新生的牧草和野花。
　　北胡部落之所以称之为部落，而不是军队，就是因为每一支部落里并不仅仅只有战士，部落中更多的是牧民。北胡骑兵一旦坐上马背，没有卫国骑兵能追得上，可拖家带口赶羊牵牛，怎么能跑得卫军在他们身后挥舞的战刀。
　　固阳军前锋是速度最快的一队骑兵，三千人中将近三分之二带有胡人血统，他们最先发现了北胡部落拖在最后面的一部分人群，嗷嗷叫着挥马杀了过去，坐在马背上长刀横握，只要稍稍调整一下角度，根本不用使力挥砍，凭借着战马巨大的冲势就能收割敌军人头。
　　两万余人的部落经过数天的转移，被拖成了一条连绵几十里的长蛇阵，卫军骑兵们成了盘绞在长蛇头顶的巨斧，一刀下去就斩断一截。
　　固阳军杀两万北胡人，并不会比杀两万只羊慢多少时间，一支或许在草原上生存了百年的部落，凋蔽起来的速度之快，令人心悸。明年春风再吹的时节，就不会再有人听说这支部落的名字，被死人鲜血浇灌过的地方，春草也会更盛。
　　当天傍晚时分，除了小股零星的战斗，固阳军已经胜利完成了预先制定的战斗目标。固阳节度使陈其安陪着安亲王元杰，骑马缓缓走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元杰手里握着马鞭，极目向北眺望：“陈将军，本王最后再问你一次，若您心中有丝毫不愿，即刻便可返回包头。”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陈其安脸上神色相当精采，战场上的血腥味与硝烟味对他来说绝不陌生，在这种地方，他的北胡热血更能被激发。沉思片刻，犹疑片刻，陈其安两只大手在脸上用力搓了搓，长呼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陈某不才，愿附骥王爷，绝不后退！”
　　遥遥观望的俱轮王与邠阳公主几乎是在战斗打响的同一时间就开始关注草原上的局势。元杰与固阳军会取胜，这毋庸置疑，只是对付区区一支军民加在一起才两万余人的北胡部落，竟然会让元杰压上了固阳军全部七万主力，这不免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邠阳公主心中的忧惧时刻没有消失，她侧头望了俱轮王一眼，声音有些冷：“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坐看卫国人屠杀我北胡百姓。希望将来不会有一天，我会后悔支持皇兄登基为帝。”
　　俱轮王笑着朝她看过去：“您会不会有一天，后悔救了我的命？”
　　邠阳公主脸上越来越森冷，她不发一语，静默了片刻后打马便走，率领部众向固阳军前进的方向奔去。她没办法阻止皇帝借刀杀人的招数，但是早一些赶到战斗结束后的战场，苍茫草原中或者就可以多救起一些四散奔逃的牧民。
　　在最近几次卫国与北胡的战斗中，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卫军只杀敌，收缴地盘的事全丢给随后便会赶来的俱轮王与邠阳公主所部，两边对于时间分寸上拿捏得相当准，邠阳公主手底下的北胡士兵会守在远处，静待卫军收兵回营后，再向战场进发。
　　只是这回好象有点不太对劲，邠阳公主的部下们在战场附近近百里处足足等了一整天，除了收敛伤亡士兵的后勤营，剩下的绝大多数固阳军主力还踞守在战场，没有返回包头。
　　当天晚上，再派去哨探的北胡探马们带回来一个让俱轮王与邠阳公主都十分意外的消息，固阳军在取得胜利后竟然没有回营，而是继续用最快的速度向正北进发，在剿灭部落后仅仅一天时间，大军前锋已经突击到了白云鄂博一带。
　　从白云鄂博再向北，就进入了真正的北胡腹地，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不再有被北胡皇帝当成弃子般的部落，元杰带着人马冲进草原，他想干什么？
　　俱轮王看着地图，同样收到消息的榆林节度使贾毅也看着地图，肖景芳更是在地图前伫足良久。不仅他们，更多的眼睛都在盯着元杰与固阳军的动向。
　　这些关注的目光中，真正能够向北看到足够远处的，其实不多。俱轮王视线缓缓上移，从包头到白云鄂博，再继续向上，经过一段即使以他的胆魄也要心生惧意的长长的距离，最终落在了北胡王庭所在地那个硕大的圆点上。
　　俱轮王摇摇头，不由得笑出了声：“元杰当真是个人物，难不成，他带着区区七万人，就想一直杀到乌兰巴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