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第 62 章 ...

  •   第六十二章

      元杰毕竟是孤军奔袭深入敌境,两千骑兵带着备马也不过四千余骑,撒进浩瀚的北胡疆域,连一点儿水花也激不起来。为了给元杰创造更好的突袭机会,河源节度使肖景芳急令河源军兵分数路,以五千人为单位在灵州至兰州一线边境上向北胡方施压,一来是牵扯俱轮王与邠阳公主的人马,二来也可以起到惑敌的作用,把北胡人的注意力从腾格里沙漠上引开。
      肖景芳将军说到做到,当真就把铺盖卷儿搬到了元琅住的小院门口,扎了一顶牛皮帐篷守在这儿寸步不离,日常军政事务都在帐篷里处理。潘褒到节度使官邸来过两次,都被挡了驾,没见着肖景芳的面,想要去探视元琅,也都被告知小姐正在睡觉休息为由拦住了。
      潘褒不由得失笑,肖景芳这个人还真是有意思,他这么鲁直的性子,若不仗着是东宫旧人,哪里轮得到他坐上节度使之位。先不说京城有密旨,就是元琅这位准安亲王妃,在众人的认知里也是潘褒府上的小姐。肖景芳居然拦着爹爹探望女儿的伤势,这么说他在皇上与安亲王之间,打定主意要站在安亲王一边了吗。
      轩辕黄帝祭典的那一天,潘褒也在北塔寺前广场上,站得离高台并不远,他很清楚地听见了元琅高声唤‘二哥’的声音。潘褒说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莫名的有了一种浑身轻松的感觉。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在心里压了十五年,都会变成沉重的负担,这个秘密不仅是他手里的武器,仿佛也变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巨石,随时可能掉落。
      该知道和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现在都知道了,兄妹已经重逢,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不可能再有碧雯预想了十五年的铸成大错和臭名远扬,也不可能再用一起假想中的伦理丑闻来动摇元恺执政的根基。
      但是潘褒丝毫没有气馁,他突然发现自己几十年来大错特错。
      谷下潘氏与濮阳王氏这种世代簪缨、名门显宦的大家族,数百年来一直处于卫国的统治阶层,这让潘姓和王氏的掌权者们很容易就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和龙椅上那个人相比,差的只不过是一枚印玺和一个身份。
      可真正事到临头潘褒才恍然大悟,没有在那张龙椅上坐过的人,只能用仰视的目光来揣测圣意,就象蚂蚁试图揣测大象的心思。丑闻秘辛永远不可能伤害真正的统治者,真正能让他十几年的谋划不会落空的东西,是人对权力的贪欲。这种贪欲他潘褒有,元恺有,想必元杰也有。元恺让潘褒从京城带来的密旨就是明证,曾经发誓同生共死的亲兄弟,也逃不过这种贪欲的试炼。
      潘褒坐在从节度使府返回住处的轿子里,思及此处,又想到了留在京城的碧雯。他至今也没弄明白碧雯真正的用意,潘家待碧雯不薄,太后娘娘对她更是十分优厚,她却苦心孤诣十五年谋害元恺他们兄妹三人。只是碧雯此人深不可测,这回若不是她通过宫中旧人的老关系打听到京城皇宫发生的事,潘褒与她也不可能在事败后想到这么高妙的补救方法。
      潘褒跺跺脚,轿子停了下来,随从过来询问老爷有什么吩咐。潘褒温和地微笑道:“先不急着回去,来到灵州还没有好好一睹此间风情。咱们不乘轿了,走着随便逛逛去。”
      “潘褒离开之后呢?方家有没有安排人盯着?”肖景芳坐在小院门口的牛皮帐篷里,身边有一名寻常衣着的人正肃立着禀报:“潘褒离开方氏商铺后,又在附近逛了一会儿就回住处去了。小的安排了数人守在方氏商铺各处门前,方二公子方伯喈除了送潘褒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出过店门。”
      肖景芳皱着眉沉吟:“店中后来又有什么人进去过?”
      “方氏商铺生意兴隆,眼下已经开春,牲畜买卖到了旺季,来往客商络绎不绝,一天下来足有两三百人。小的挑了其中几位跟北胡那边有来往的客商跟查了一番,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处。”
      肖景芳点点头:“让你去请的那位骨科女神医呢,人走到哪儿了?还有几天能到灵州?”
      “这事儿可巧,女神医一向四处游历行踪不定,恰好这几日神医夫妇俩正在磁窑堡游历,说是去看看能不能找着几件可心的瓷器,要带着下江南去配今年的新茶。小的以节度使府名义派人急马送去帖子,报信儿的人已经回来了,神医今天晚上就能到灵州。”
      “这位女神医果然医术高明?”
      手下笑道:“名声极大,但小的没有见过真章,不好说。”
      肖景芳叹口气:“不管怎么着,都是咱们对安亲王爷尽的一份心。女神医到之前来报一声,我亲自去接。”
      元琅这几天在与肩膀的疼痛对峙,可能是新旧伤交迭在一处的缘故,不靠药物麻痹,那疼痛简直无可忍受,敷药、缓痛、药力渐失、痛醒痛晕,这样的循环一直在持续。据大夫分析,前次用铁钩钩出的伤口尖细,容易愈合,而这回是被箭尖穿透带出来的撕裂伤,相比之下要严重很多。
      又是一觉睡到被痛醒,元琅长长呻吟着睁开眼睛,眼前看到的不是节度使府的丫环,而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姑娘衣着朴素,神情落落大方,正戴着幅白纱手套,小心地用银剪子剪开元琅右肩上的纱布,看见元琅睁开眼睛,她柔声笑道:“小姐忍一忍,待我来看看您的伤,您别担心,伤了几天还没发热,先前的大夫救治有方,您的肩膀很快就会好的。”
      药劲儿过去了,肩膀很疼,还很敏锐,稍稍一碰就象又有把小刀在扎。元琅紧咬着嘴唇,好容易忍过这阵儿疼,纱布也全都被剪开,露出了她右肩上的箭孔。
      姑娘一声长叹:“我的妈!这哪个混蛋下的黑手!”
      屋子里陪在一边的节度使府丫环尴尬地清清嗓子,姑娘完全没听见,手里端着烛台,凑近元琅的伤口仔细看,一边看一边嘟嘟囔囔:“还好,药上得及时,略有些积液化脓不可避免,疼也不可避免,且得熬过些日子才能止住。其实您这伤吧,喊我来没用,我是骨科大夫,接骨续断还凑合,您这是刀箭外伤,并没有伤着筋骨,我们家那家传秘方,搁您这儿使不上劲。”
      元琅听着她用京城遽川的标准官话一阵絮叨,声音爽朗清脆,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瞅着她竟有些潘淑的欢快感觉。
      姑娘嘴上说着家传的药对元琅没用,可还是认真仔细地打开随身携带的药囊,取出几件瓶瓶罐罐和几样银光闪闪的刀钩工具,整齐地摆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取完了要用的药和工具,姑娘端着两只戴了手套的手,看看元琅,再看看屋子里的丫环,苦恼地说道:“我来得时候太急,您府上派去的人又没说伤的是位女眷,就没带我的女助手过来。现下没人帮忙,我这有点儿张罗不开,是不是去请示一下节度使大人,让我家官人进来搭把手,可以把帐帘放下来半幅,让他站在帘后给我递东西递药就行。”
      丫环依言出去请示了守在外头的肖景芳,病急从权,肖景芳无奈之下只好应允,让女神医那个看着有点畏畏缩缩的丈夫随丫环一同走进了元琅的南屋,又多派几名丫环也一同跟进去,好好守着安亲王妃。
      本来就不是太大的屋子里,光丫环就站了五个,床上一位病人,床边一位神医,床帘挡住的地方,还站着神医的丈夫。丫环们的五双眼睛一起盯在神医丈夫的身上,他本来就身量不高,被盯得着实紧张,弓着腰低着头显得就更矮,再加上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外形上与女神医完全不般配。
      女神医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对元琅说道:“接下来会很疼,您敷的药压不住,我这儿有劲儿更大的药丸,吃了可以止痛,只是药劲儿太大,对身体会有损伤,您要吃么?”
      元琅无力地摇摇头,本来脑子就笨得够呛了,再来个损伤,被人卖了都得帮人数钱。女神医十分严肃地又问一遍:“当真不吃?我得把您的伤割开来一小点儿,真的会很疼!”
      元琅咬牙:“不吃!”
      女神医点点头,对着丈夫也点点头,坐在了床边垂下的半幅帐帘旁,往右边看是露着肩膀的元琅,往左边看是低着头的丈夫,两人之间隔着帐帘,都露出一副害怕的瑟缩模样。
      银刀在红肿的伤处轻轻刺出米粒长短的一个刀口,元琅全身一震,顿时紧绷,扬着长长的脖子象是一只离水欲跳又被人牢牢按住的鱼。女神医一手按住元琅,另一手仍在她肩处刺出同样大小的刀口,两条刀□□叉成十字,扔下刀,接过丈夫递来的一只小指粗细的玉管按在十字上。玉管中安有气阀,一头按在伤处一头向外拔气阀,闷在伤口里头的积液和脓血立刻被吸了出来。这一下子是元琅此生经历过最厉害的一次疼痛,她高高的叫声戛然而止,闭起眼睛不省人事。
      女神医满头满身的汗,手底下丝毫不乱,又快又稳地给元琅处理着伤口。低着头的丈夫依妻子的吩咐,准确地把她需要的工具或药膏递进她手里,两人配合默契,但隔着帘子总觉碍手,女神医接接递递之间将帐帘拂扫开来几次,她丈夫再怎么使劲低头闭眼,眼角余光中仍然不免映出了床上元琅苍白如雪的脸孔。
      再一次醒来不知过了多久,元琅惊奇地发现右肩伤处的痛楚减轻了许多,看来一场苦没有白吃,那位姑娘的药真的有奇效,只是还不能动胳臂动手,躺着的时候还好,坐起来或者下地走一走都得用块布把右臂吊在身前。
      在床上躺了几天,每痛一次就是一身的汗,身上酸臭不说,头发已经成了一堆枯草烂枝,元琅实在无法忍受,让丫环们帮她洗头擦身。丫环们简单给她洗了洗,扶她坐在床边用干布擦头发。
      肖景芳来对元琅说过,安亲王率军出征已经大捷,正在回灵州的路上,再有一两天就能到达。元琅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人一轻松心情就好,和丫环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也能让元琅笑得很开心,她跟她们学说灵州当地的方言,原来小孩儿叫毛羔,老婆叫婆姨,随便是胡里嘛撒,去去去是可可可。学得荒腔走板,惹得满屋子人都笑。元琅打算学着用灵州话背唐诗,等二哥回来了背给他听,也让他乐呵乐呵。
      头发擦得大半干,丫环扶元琅靠坐在床边梳头,拿起枕头来给她垫在背后。元琅错眼间看到枕下有一块玉佩,拾起来看看,眼生,又有点眼熟,托在手里颠着玩,想起二哥元杰那块裂缝的玉牌,又想起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阿膺。要是有一天,元家还活在世间的兄弟们都能和和气气地团聚在一起多好,四个哥哥坐一桌打牌,元琅觉得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那样宁静安详的画面成真。
      脑海里某一处突然闪了一下,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元琅盯着手上的玉佩使劲回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节度使府的下人在屋外禀报,女神医来了,要看看元琅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元琅现在已经知道女神医姓白名繁英,老家在云南,细算起来应该是位苗医,后来迁居京城。白家世代行医,传到白繁英这一代只有她一个女儿,没有男丁,白繁英的父亲灰心丧气,医馆生意也不做了,把家传秘方和所有财产留给女儿,进山当了道士。白繁英无心祖业,继承财产之后就出门游历大好河山,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就奔哪儿去。不久之前白繁英在游历途中救了一名落水男子,两人一见钟情,竟然就把这男子招赘进门了。
      丫环们对元琅说起这件趣事的时候,纷纷在她面前形容那名白府赘婿,个儿又矮,形容还猥琐,两只眼睛都不敢拿正面瞧人,弓肩搭背的,一看就习惯了点头哈腰奉承人。
      南屋屋门外,有两个人正缓步走进来。白繁英一马当先,带着笑意大大方方地给元琅施礼寒喧:“姑娘今日面色红润多了,我昨天又配好了几副药膏,按时敷上即可。”
      跟在白繁英身后走进南屋的男人头垂得极低,从元琅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鼻子尖,不过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十年时间,让她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就在元琅情难自溢马上就要脱口唤出他名字的时候,男人猛抬头,在白繁英看不到的地方面色极惊惶地看了元琅一眼,仍又垂下头去。站在元琅身边的丫环们异口同声地捂着嘴笑,这名白府赘婿还真上不了台盘,看一眼就把他给吓成这副模样。
      元琅左手抚右肩,垂下眼帘一副刚挣痛了伤处的样子。玉佩被她不动声色地又塞回枕下,她想起来了,母后罚她在隐龙山离宫灵殿中抄经的时候,她把这块玉佩赏给了赵铁锤。
      一直以为以为落水身亡的那个人还活着。
      赵铁锤,居然还活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