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第 59 章 ...
-
第五十九章
河源节度使官邸的书房里,肖景芳略有些颓然地坐着,看着天色渐明,等着这动荡的一整夜彻底过去。北塔寺离官邸不远,潘褒站在晨光中估算着时间,按了按刺痛的两边太阳穴,带着几分倦意说道:“他们,应该已经见着面了吧。”
肖景芳行武出身,最瞧不上的就是文人那种藏着掖着、但还不完全藏好、非留着点儿尾巴勾你去追问的伪善气质。潘褒就是肖景芳最瞧不上的人之一,说得好听是豪门巨擘皇亲国戚,说不好听就是仗着妹子当过皇后作威作福,偏偏又是潘褒从京城带来了一道让肖景芳完全不能理解的密旨,让他深深有种小人当道的无力感。
“为什么呢?我想不通!”肖景芳往椅子把上用力一拍,有细碎的迸裂声响起,潘褒闻声回头。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肖景芳心目中的地位,其实在绝大多数卫国人的心目中,代表着谷下潘氏与濮阳王氏的潘褒都不是一个真正可以从人格上尊重的人,他只不过是那种蹲在老祖宗坟头上坐吃祖荫的二世祖。但那又如何?燕雀安知鸿鹄志,潘褒从来不会让这样的偏见影响自己。不仅不影响自己,他反而很同情眼前这位封疆拓土的节度使大人与身份不相符的幼稚。
“肖将军。”潘褒走到与肖景芳相对的椅子里坐下,两只手交握着,十指修长细腻,“有一句话,我想问问您。”
“潘大人但问无妨。”
“肖将军,您贵为藩镇节度,应该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简单的道理,据您想,这个‘王’字,作何解?”
“自然指的是皇帝。”
“您既知道这个‘王’字何解,怎么还会问我为什么呢?”
肖景芳皱眉:“潘大人何意?”
还没开窍!潘褒摇头长叹:“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并不是皇帝与安亲王的天下,就是这个意思呀,你还不明白吗。”
肖景芳全副铠甲未卸,微怒时身上甲片磕击一阵碎响:“皇上与安亲王共历生死,一同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亲兄弟,他们之间的情份岂是潘大人能明白。”
潘褒笑道:“若真是我不明白的情份,这封密旨又是从何而来?”
肖景芳的怒意全写在脸上,说出来的话已经相当不留情面:“必是奸臣作祟从中挑拨,若被肖某知道是何人所为,某掌中钢刀绝饶不了他!”
潘褒端坐不动:“肖将军进东宫任录事参军的时候,皇上才十二岁吧。您是东宫旧臣,看着皇上长大,您说,以皇上意志之坚,谁能轻易动摇?潘某要是能有说动皇上的本事,也不至于致仕多年。”
肖景芳沉声说道:“潘大人,我是粗人,您给我句痛快话,这其中到底是有什么缘故?皇上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发来密旨,更不可能让我……”
潘褒看着肖景芳,眸色深沉:“肖将军如果连这件事都觉得难以接受,那么往后呢?若是皇上命您做更多的事情,您该如何自处?”
肖景芳愣住,象是没听懂这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肖某并无不知如何自处的地方。”
“或许吧。”潘褒似乎也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深谈,“肖将军心里其实多少也有些明白,只有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有些事您还不知道,我还不能说,只有一句话,择一主而侍之,需要立场坚定,潘某在这上头栽过大跟头,肖将军若是还愿听潘某一句话,就不要追问太多,听皇上的话,办皇上的差,就行了。”
肖景芳久久地审视着潘褒那张年华逝去但难掩清俊的脸,神情十分凝重:“肖某也有一句话,此刻大敌当前,北胡重兵压境,西北边关上缺不了安亲王。肖某不管你们想做什么,还请念着大局为重,肖某既蒙皇上恩旨镇守河源,把好边关击退胡虏就是肖某最重要的职责,谁敢坏我边关宁定,就是肖某的死敌,就是天下的仇雠!”
还真是个榆木脑袋啊,潘褒在心里感叹,没有再多说什么,书房里一文一武两个身份贵重的人同时沉默,各自想着心思,安静得能听见对方和自己的呼吸声。
肖景芳的眼光落在书房南墙上挂着的巨幅地图上,有多少个晚上,他与安亲王都是在这幅地图之前彻夜难眠。西北乱则天下乱,相信皇上也明白这个道理,肖景芳把心里隐然生出的忧惧压下去,站起身来吩咐手下准备出发前往北塔寺,参加祭典。
手下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匆匆而回,带回一个让人颇有些意外的消息。在客栈与潘小姐一同被擒的那名年轻男子,押解途中突然遇劫,被同伙给救走了。
大捷之后的一场祭典,又是亲王主持,在灵州的历史上可能是规格最高的一次。可能大半个灵州城的人都扶老携幼汇聚到了北塔寺,塔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寺内寺外也摩肩接踵。
北塔寺中一间宽敞的静室里,元琅静静地看着面前穿着全新祭服的元杰。祭服是汉式,元杰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深衣,站在缭绕的香烟中,看着特别象元琅在隐龙山皇陵中看过的那些元家老祖宗们的画像,那么肃穆,那么不象个真人。
得怎么给二哥添一点儿人气呢?元琅想了想,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那块有裂缝的玉牌,蹲下去把元杰腰带上挂着的一块玉佩摘下来,仔细地把玉牌换上去。系完了用手按一按,位置正合适,不偏不倚,然后抬起脸笑弯了两只眼睛:“我二哥,长得可真好看。”
元杰双唇抿紧,法令纹深深地现了出来。带着她体温的玉牌挂在他腰间,情不自禁探手把元琅的手握住:“小四……”
“母后有时候也叫我琅儿,不过多半还是叫小四。为什么叫她们阿珂阿璎,叫我琅儿呢?我小时候问过母后,她说父皇生前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叫不上嘴,阿琅阿郎,听着象是儿子唤爹,所以我才有这个命,要当男人,当不了女人。”
元杰脸颊上拧动着:“怎么不早跟我说,怎么一直瞒着我……”
元琅笑道:“说了怕您要我的小命。”元杰的手猛地握紧,痛得元琅‘嘶’得吸口凉气,“真的,我以前不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碧雯姑姑总是说您和大哥都严厉,眼睛里都不揉沙子,我的事情要是传扬出去会影响大哥的皇位,到时候弃车保帅也是人之常情。后来荷蕊和兰蕊又死了,我就更怕您二位了。”
有多少极力也咽不下去的苦楚,元杰语声轻颤,万语千言滚在舌尖,都化成两个字:“小四……”
元琅没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抬起来,指尖在他衣服上繁复的绣花上摩挲:“其实刚认识那会儿也不知道您就是二哥,一直以为是姓方的二哥,您自报家门的时候不是也糊弄过我?咱俩谁也别说谁。后来冬至那天,您说要带我去见大哥,我在您书房里看到父皇和母后的信,这才明白过来您是谁。”
元杰内心交战,这辈子就动了这一回心,没成想遇见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命运播弄如棋落子无悔,一颗一颗一步一步地下着,怎么就走成了一局满盘皆输?为什么以前总是不肯到隐龙山离宫去看望母后,要是那时候多跑一趟两趟的,说不定就会见着小四的面,看清她的脸,以后就不会相逢不相识,就不会有眼下这么令人无奈的局面。
元杰心乱如麻,各种念头搅和在一起,理不清头绪。想恨谁想怨谁都找不着罪魁祸首,失而复得的小四成了元琅,死去的弟弟变成了思念刻骨的爱人,这么捉弄人的事情,没有听说过。
空欢喜,白日梦吗?到哪儿去说理?心里涌动着那么多的人和事,到底还是小四占了上风,到底元杰还没学会向命运低头,他突然狠厉起一张脸孔,搂紧元琅顽固地切齿沉声:“管你是谁,你就是小四,不准是别人!”
“我是小四啊。”
“不是!不是那个小四,是我的小四!”
元琅轻轻冲着他笑:“傻二哥,我本来就是你的小四。”
这么笨的一个蠢丫头,跟她说再多话也白搭,不是她想的那种小四,是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小四,是谁也再不离开谁,朝朝暮暮的小四。元杰眼眶泛红,静室外却传来一阵庄严的钟鼓声,提醒他去履行身为安亲王的职责。
这个时候离开她一眨眼的功夫也是煎熬,元杰恨不得找根绳儿把她拴在自己腰带上,到哪儿都牵着走。但是灵州的百姓在等着他,河源军西北军的将士在等着他,战场上为国捐躯的英烈们在等着他。西北边陲不靖,朝堂暗潮流涌,有太多事在等着他。
安亲王爷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把双唇贴在小四的额头上,闭起眼睛一声喟叹:“跟我一起去,要站在我能瞧得见的地方,一眼也不能离开。往后……永远也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