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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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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羊补牢的事情,做得再好又有何用?
姜彦无言以对,他捏着自己的指骨,随着铅云逐渐散去,他走到一弯月下,周身沐在一片温润沉静里。
宋府教养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其中又以宋逸最为个中翘楚,这人多智近妖,就连自己与他打交道时都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但是这样的人,却能养出心性单纯善良的宋知知。
东宫影卫得令,必在半柱香熄灭之前赶到。身后是宋知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也不知她扛到了第几人。
他从袖中捻出宋知知在地上捡的琉璃碎片,一缕薄光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镜面,绘着一块破碎的仙子奔月。
今夜发生的所有怪异事宜,桩桩件件皆是指向了红颜薄命的云贵妃。
云贵妃之后,是一个偌大的皇宫。
而深红朱墙之内,稳坐六宫之首,还有一位周皇后。
“殿下。”
宋知知累得直喘,像只小猫不停呵气。
“数过了么?人数无异吧?”
“无异。”
宋知知点点头,抹着侧颈的细汗,想道,“殿下,方才有个问题忘记问了,那边殿中失踪的人,可有身体孱弱之辈?”
得到姜彦的回答后,宋知知又道,“果然,这里确实不乏身强体健之人,若是真的想逃,不可能没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再者,要看管三十四人,仅凭二三守卫可不顶事。但是会仙观中并没有多人生活痕迹。我仔细研究过耳殿的大门,不仅没有落锁,更是没有锁痕。所以,他们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
她说完,独自怔了怔,姜彦知她所想,淡淡道,“在我听过的传闻里,狄罗人所使用的妖法邪术中,确有一项是可将人变为‘傀儡’,看似如活人,但是无知无觉,一令一动,不会反抗和呐喊。”
“......造孽啊。”
宋知知无力垂头喟叹,低声喃喃,“也不知道这妖法能不能治?殿下,你神通广大,可否认识什么知晓狄罗妖法的能人异士?”
姜彦极轻地蹙起眉心,旋即又稳稳展平。他不明白宋知知为何可以为他人忙至如此,明明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殿下?”
宋知知双眼如星子般明亮,她眼巴巴地直视姜彦,央求道,“我会让四哥替他们诊治,除此之外,您能不能......”
他手背向外,朝着宋知知摆了一摆,另一只手压着眉骨,终是妥协了,“行,我知道了。”
宋知知得了准信,小脸瞬间绽开笑颜,柔柔向他福了一礼,“民女替各位谢过太子殿下,殿下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
说完,莹白贝齿藏都藏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好似月弯的钩,她甜丝丝笑道,再度转身往耳殿跑去。
姜彦侧身回望,少女柔亮顺滑的乌发拂过门框,很快消失在殿中的幽微烛火。
少了宋知知那没完没了的聒噪,他在天地寂静中凝神抽丝剥茧。
这事要理清前因后果不难,虽然宋知知云贵妃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对方会找上她,多半是因为曾经的五皇子、现在与国相九小姐交好的江倦。
自己踏进这场天罗地网中并非出自意愿,而是背后之人推波助澜,以无数巧合造就了今日局面。
既是狄罗人,又知晓江倦隐姓埋名的身份,还能设局将九小姐引入局中,甚至连自己都变成了对方棋盘的一枚棋子。
究竟是什么人......
想要为当年的云贵妃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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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爪槐下已经安置了一排无辜少女,宋知知来回数了几遍,反复在心内核实人数,确定只差最里面的那一位,京中失踪的十七位的少女就尽数找齐。
宋知知不敢耽搁,径直往殿内跑去。
虽然这间会仙观从外观上看着甚是阴森可怖,但除了供奉着天女神像的主殿外,两间耳殿居然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
初初瞧见时尚未发现这间耳殿的机关,待端着烛台走到最里面,赫然发现别有洞天。
那是一段隐藏在走兽屏风后的玄色阶梯,一路蜿蜒而上,没入无边无际的深黑当中。
宋知知当机立断,将手中烛台往前一抻,火光立即驱散黑暗。
长阶年久失修,踏上时有种身处云端,恍若踩着缥缈浮云的错觉。
宋知知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小心,但木阶还是发出刺耳惊心的“嘎吱”声,好像她再踏快一些,或是再踏沉一些,这老旧的木阶都会承载不住她的重量,在风中化散为齑粉。
大概走了数十步之后,眼前逼仄的景象豁然开朗,这耳殿二层居然是一间阁楼,宋知知刚跨过门槛,猩红绢灯无火自起,拢出一个消瘦单薄的背影。
火舌“滋滋”燎着,照映满地堆叠的华丽戏服和沉重冠翎。
宋知知屏息一瞬,心中却不感慌乱和害怕,她往前一步,发现这阁楼的所有天窗都蒙上了一层铂纸,风涌不进来,光也透不出去。
四四方方,像个囚牢。
宋知知认出这人,是她第一场幻境中打铁花的匠人,心念斗转一息,宋知知沉声试探,“是你?”
古怪又僵硬的两声“嗬嗬”笑声传来,像是破漏的风箱,声音刺着耳膜,沙哑难听。
那人没有回答,宋知知又往前踏了一步,烛火逼近的同时,她发现脚下浓墨的黑暗并没有减少分毫。
反而像是一滩泥泞石流,四面八方将她禁锢其中。
之前在人群中,因着距离尚远,宋知知只觉得他脖颈裸露的一小节皮肤苍白似雪,现下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那是苍茫大雪中盛开的一片千瓣莲。
莲花似用鲜血画就,拟态极为逼真。
宋知知蓦地想起那人口中的“莲蕊夫人”。
“是你。”
宋知知再次出言,加重语气。她逼近一步,眉间紧锁,未见半分胆怯仓惶。
“你为何不敢回头看我?”
少女掷地有声,眼神从对方后颈的千瓣莲移到他坠着金线的发冠。
“宋九小姐。”
那人的叹息如烟如雾,他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借着猩红如血的纱灯,宋知知终于得见全貌。
依旧是那身皇袍,面上戴着半神半鬼的面具。
但是露出的一双妖异紫瞳,却比两次在幻境所见皆要鲜活。
那眼珠动了一动,慢慢凝在宋知知身上。
“等你许久了。”
宋知知却是在他转身那瞬皱紧眉,他怀中抱着一个少女,因着屈膝的姿势,月白裙摆上折一节,纤细脚踝挂着一串银质铃铛。
因着被那人刻意遮掩,宋知知并未看清那少女的样貌,只是隐隐觉得面熟。
她提高音调,唇齿上下轻碰,出口的话语夹枪带棍,“你怀中抱着是谁?”
宋知知冷冷盯着他,神色不悦,又道,“你将她放开。”
那人又无来由的哀叹一声,眸中隐有哀痛。他缓缓将少女放在梨花木八宝桌前,姿态虔诚地微微俯身,眼底眷恋不舍地在少女额心落下一吻。
宋知知面色一凛,看他行事虽乖张狠厉,但是对待那少女却如同稀世珍宝。最后还将她散乱鬓发细细束起,又伸指别紧了她发间的金钗。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明月,你尚有如此好听的小字,为何姚述光会为你取名为‘寄心’......”
他贴在那少女耳廓,描摹过她苍白唇瓣的眸光极尽隐忍,他再次轻吻少女侧颊,面具下薄唇颤栗,触在毫厘之间,又克制的收回。
宋知知听见“寄心”二字,立时幡然醒悟,惊道,“她是姚大人之女,姚寄心?”
“是啊......”
那人声线幽幽如鬼魅,他抬眼看过来,紫眸中情意退散的一干二净,只余冷若寒霜的眸光。
“世人皆唤你寄心,独我唤你明月。可若明月长情......凡人又该如何自处?”
在永宁郡主和她说过的只言片语中,姚寄心尚未有婚约,也不曾听说有过青梅竹马,但是那人明显与她亲昵,无论是姿态举止还是话语皆饱含绵绵情意。
“你与姚小姐是何种关系?”
那人直起身,一振衣袖,左手如女子梳发动作似的梳下一根七彩雀翎,右手五指翘成君子兰花,口中嘤嘤呀呀地唱起一段戏来。
那发音晦涩陌生,宋知知听得云里雾里,见他腰如水蛇,身段柔软,羽袖一甩,泄下三千流光。
一曲戏厥唱完,那人用袖掩面,哀哀泣了三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宋知知虽然听不懂这戏文所唱,却能所感其中肝肠寸断的哀伤。
她欲言又止,原想劝上一句,又想起这人也许就是京中失踪案的幕后黑手,一时左右为难。
永宁曾经说过,姚寄心身子一大不好,多年来一直是靠药续着一条命。
若是姜彦所言不虚,这人以至纯至真之人的血为药引,是想要让什么人起死回生。
那么,他想要救的对象,必然是姚大人之女姚寄心。
她嗓子干涩,踌躇许久,还是道,“你若真想救她,犯不着用这等妖法邪术......耀京城里人才济济,实在不行可寻天下能人异士,你......”
宋知知还没说完,她猛然一顿,只见他从袖中滚下一枚青口瓷瓶,起开木塞后,在手心中落入一枚鲜红的药丸。
她瞬间睁大双眸,眼错不眨的地看着那人捏着姚寄心的下巴,强迫她樱唇微张,手掌微倾,将药丸滚落其中。
姚寄心虽陷入昏睡,那药丸却始终不入咽喉,那人低着身蹭她的唇,一遍遍恳求,“明月,求你了......明月......”
“你用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救她,她会愿意吗?!”
宋知知心头火起,就要上前抢人。不料这句话正戳那人软肋,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紫瞳幽幽的盯着宋知知。
“宋九小姐,你生在花团锦簇,又如何懂腌臜蝼蚁的生活?”
她摇头,不赞同道,“你若是不把自己当人,这世间也不会有人把你当人。”
“呵、呵呵......”
那人笑声嘶哑,他向着宋知知步步紧逼,戴着沉重发冠的头和肩线几乎形成一个扭曲怪异的直角,他拖着步子走过来,撞进宋知知手中烛台照映之处,阴恻恻道,“九小姐,你是否太过何不食肉糜?难道我把自己当人,你们耀京人就不会烧尽我的国家,抢掠我的族人,除非我们对你俯首称臣,否则就将一切赶尽杀绝?”
“当人?这世间,多得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他话锋一转,怪诞紫瞳眯出古怪笑意,“宋九小姐,太凰宫那位娘娘,可不就是全天下最大恶鬼么?”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