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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小鸟 ...

  •   念出她名字的那刻,他心里起了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
      这股情绪随着她的名字从唇齿划过,最终化成顶着上颚的舌尖。

      他在很多地方听过“宋知知”三个字。
      父皇尚未卧病在床的日子,他偶尔会同自己说起国相那唯一的小女儿,听说在京中颇有威名,常和永宁郡主仗义出手,遇见穷苦人家时,也从来不吝金银钱财。

      父皇说着说着便笑,“太子,你该见一见那小姑娘。朕上次见她……大约也有好些年了。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小枣马,夺了骑射的彩头,最后还送给了永宁,是个心中有大义的。”

      他和永宁不亲近,但是永宁和宫里的贤妃亲近,她要么说宋知知,要么说谢礼,左右来回是这两个人名。宫中的下人大多寂寂,听了一出便大张旗鼓的编排,等无意传到东宫时,话里的意思大多南辕北辙,但到底离不开那三个字。

      她是国相府嫡出的九小姐,按照宋大人取名的排序来看,宋知知怎么都该叫“宋玖”或者“宋小九”,偏偏到她这里,却取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名字。

      知知,听着不像名门闺秀会取的名儿,反而是在唤一只家养的小鸟。

      他听一耳便过了,不在乎这个拥有小鸟名字的少女是个什么模样。

      直到他偶然听到宫内碎嘴的小宫女在学着念诗,念的是靖节先生的《归去来兮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江倦。
      宋知知。

      他遣人去探了这位国相九小姐的日常,命人着手绘制少女容貌。徐徐展开信子送来的画像后,他觉得这少女也不过如此。

      既没有京中第一美人的裴晚织孤傲清冷,又没有永宁郡主李书窈的明艳大气。
      她怎么看,不过是比寻常少女多了几分明动。

      但是……就算她的容貌跃然于笔墨和宣纸,仍能察觉出她那双应该总是弯着笑的眼睛。

      彼时他既嗤嘲又轻蔑,便也没有再过多倾注心思在她身上。

      却有细心宫女发现,东宫中不知何时被明令禁止再有人私念《归去来兮辞》。

      **

      “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我是宋知知。”

      他抻了一下肩骨,声线懒懒,“行。三个问题,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宋知知却在短暂的沉默里将一些细碎的线索串联成线,她狐疑地歪着头,试探道,“你是太子?”

      方才还有些惧怕之意,眼下却是松筋动骨的放松了。
      宋知知见他的眼神蓦地沉下,她便直觉自己猜对了。

      姜彦和江倦虽是亲兄弟,但眉眼生得实在不像。但是让宋知知在最初惊惧过后将他的身份认出来,还多亏了她在千钧一发之间想起原著中对姜彦的描写。

      他自然是极好看的,甚至比宋知知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好看。他光是这么站着,就让天地万物都失了颜色。
      最重要的,宋知知记得原著中对姜彦的右手腕有这么一段描写。

      他的腕上有一道殷红的、好似钝刀来回割据的狰狞伤疤。

      宋知知想了想,腹稿起草了一遍,又在心底默念来回,觉得字句都挑不出错了,她清清嗓子,准备——

      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出口的话语猛地被寒凉的疾风骤雨给逼了回去。

      雨点砸在她清瘦的肩线,发髻上两朵桃粉步摇在狂风暴雨中如孤舟飘摇,宋知知和他面对面站着,两人俱是看见了对方色彩纷呈的脸色。

      春末和初夏的交接总是伴随着滚滚雷雨,一道又一道的惊雷砸下来,将少女苍白的脸色映得血色全褪。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那不是真的苍白,而是她修长的脖颈、套着银环的手腕,在迷蒙晦暗的月色和雷惊电绕下所折出来的白。

      像雪一样。

      宋知知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砸得懵了一瞬,等她把那油纸伞捡起来堪堪遮于两人之上时,心底陡然起了一股子气。
      她和那个被撕扯开的豁口瞪了好一会儿,毫不留情地将伞面转到那人肩前,绷着唇角道,“你扯的,你来担。”

      姜彦差点被气笑了。

      堂堂一国太子,还不曾有与人共撑一把伞的经历,更遑论眼下这个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将豁口伞面转到自己的方向。

      雨势又密又急,很快将他袍摆的吊睛白虎染得更加凶恶,缀了金线的袖角浸了雨水后,沉得吹不起来。
      两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宋知知一路留心脚下凹凸不平的地势,遇上一个被泥沙填满的凹陷时不忘低声提醒,“小心!”

      姜彦略带奇异的目光看过来,宋知知费劲地拎着自己溅泡了泥水后变得沉甸甸的裙摆,精致的云缎锦鞋已经被泥泞糊得辨不出原本颜色,隐约见边缘掐着一道浅金的云浪纹。

      他并不像姜彦常在宫内见到那些世家贵女,她们恪守礼数规矩,足与足迈出的每一步距离好似经过了精密的计算,甚至连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如刻尺衡量。

      去年的醒春宴上,姜彦见了宁伯候的千金,那位小姐美则美矣,却如同用线吊着的木偶美人,相处下来只觉得尝了一口看着精致实则无色无味的菜肴,令人乏味。

      但是宋知知......
      湿成一咎的乌发被她随意压到耳后,轻纱披帛缠着手腕,发上的珠钗步摇一应拆下,囫囵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在她身上,名门闺女的优雅贵气连个边角都摸不着。
      偏偏无拘无束的鲜活模样让他不得不注视,不是宫中被桎梏在金丝囚笼里的金贵鸟雀,而是振翅便飞向无边无际自由的小鸟。

      他忽然对江倦的选择抱了一丝隐晦的理解。他记得江倦小时候,云贵妃命珍禽园给他训了一只会说话的白尾鹦鹉,江倦喜爱的不行。

      但是周皇后不喜欢。
      她不喜欢的事情可太多了,大到在龙椅上坐着的父皇,小到云贵妃为五弟养得一只鸟儿。

      她让姜彦做了这个坏人,不仅摔死了他的鸟,还要将可怜的、总是亲亲热热喊着“太子哥哥”的白尾鹦鹉扔进了珍禽园的虎口。

      生在帝王家,多少不由己。

      **

      或许是暴雨,或许是身边难得有了令他可以短暂卸下心防的存在,姜彦负手而立,没注意宋知知已经快了自己三两步,她见身边颀长如修竹的身影没了,疑惑地回头,看太子殿下一脸冷然地站着淋雨,目光顿时变得惊疑。

      宋知知急急往回奔,脚下没踩稳,左脚绊上右边裙摆,差点原地栽成一个泥桩子。
      姜彦接住直直下落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捞住她的胳膊,隔着已经湿透的羽袖扶稳她的身形。

      “毛毛躁躁。”
      他微微皱起眉,宋知知尴尬地笑了几声,见他没有要把伞还给自己的意思,一时间同手同脚地走了好几步。

      姜彦却是诧异她的接受和应变能力,方才还一副摇摇欲坠欲哭不哭的模样,现下却能自然而然地与他共撑一把伞,共走一条道。

      宋知知专心走路,鞋底已经湿透了,冷意如附骨之疽黏着肌理,叫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一边叹一边灵巧地跃过一块碎石,并且精准地避开了溅起的泥水。不知是不是落雨的原因,姜彦只觉得她乌亮的眼底像被水沉沉浸润,雪雀儿一样机灵。

      一行无话,宋知知憋了满腹疑问,但是众多心思堆叠在一起,她不知道该问哪个,又该如何开口。
      难道要说,“嗨,姜彦,我是不日后莫名其妙死掉的宋九小姐,你看,反正你和裴晚织注定无缘无分,不如跟我在一起吧。”

      宋知知被这个诡异的想法激出了一身的恶寒,她猛地一抖肩膀,差点缩成一只鹌鹑。

      “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却是姜彦,他的声音很凉,雨水顺着抬伞的指根没入肘弯深处,像落了一根封在冰里的银针。

      宋知知默了一瞬,她抬头看了一眼从容澹定的太子殿下,他的背脊磊落挺直,不因为一点污秽外物而显出半分狼狈。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鞋面,难得起了一点羞愧之心。

      宋知知企图用裙摆遮掩一二分,她停了一下,在一块嶙峋怪石旁蹭着自己的鞋面,声音细细小小,“这并不难猜啊。殿下衣饰华贵,而且这气质,也是耀京城里的独一份。”

      宋知知又看他一眼,不料视线却被对方捉了个正着。她缩缩脖子,小巧的下巴上下轻点,“这话听着或许、可能、有一些狂妄自大。但是......殿下,是你想要让我知道你的身份吧。”

      姜彦扬了眉,语意深长,“哦?”

      “我虽只是看了一眼,但......姜是国姓。寻常人家可不敢犯这种杀头的忌讳。“
      宋知知在心里腹诽道:而且我原本只能看到一截,你却故意将腰牌露得更多。

      但宋知知不能这样说,她故作沉思,乌瞳檀唇生动又漂亮,说话时唇线起伏的极为温柔,“你在问我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很有意思。你看,我就是我,不会特地称一句‘民女’或者‘臣女’,但你下意识不是这样回答。”

      这样小的细节都被她察觉了。

      姜彦又问,“仅凭这个?”
      宋知知“嗯嗯”点头,“仅凭这个。”

      姜彦哼笑一声,没说信还是不信。

      宋知知低着头摆弄着荷包,还好她与姜彦是初见,这人并不了解她。
      不然光看她这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就能知道她又在信口拈来、胡扯八道。

      “那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好在宋知知脑回路向来比较清奇,瞬间就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跨过一段横倒的枝干,抿抿唇,用手背揩了额角渗下的雨水,“和我一样呗,被选中为‘祭品’。”

      “哦,不对。”

      宋知知站定,跺了跺冻得发疼的脚后跟,她有些委屈的扁着唇,视线交错时,她从他侧面挺直的鼻骨,落到正在捏着喉结的修长指节,宋知知紧紧眨了好几下眼。

      暴雨在潇潇风声中渐渐止歇,但是寒凉的冷雾依旧在骨子里见缝插针。
      宋知知拧着自己湿漉漉的发尾,正在奋力地绞出滴滴答答的雨水。

      她的内心五味杂陈,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风轻云淡。
      她这一世,只想安安稳稳的苟着,既不想死在权利斗争的漩涡中,也不想被纪绾绾一剑捅个对穿,再次读档重来。

      他们四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几乎是牵一发动全身。
      但宋知知决定斩断四人之间的关联。

      宋知知背在身后的双手交叠着掐着自己的手背。
      身侧的人脚步无声,一步踏过水洼,踩碎了坑地肮脏的月亮。

      这是姜彦,周皇后的皇二子,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他是原著里和裴晚织纠缠了半生的太子殿下。
      也是那个......一把扬了她骨灰的姜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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