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雀》哈尼路亚

1、爆发

　　001

　　“你再说一遍。”

　　“我们分手吧。”
　　你说完，伸手去摸桌上的水杯，期冀于冰冷的外物能给你一些支撑，这是你紧张时候的小习惯。

　　可只摸了一个空。

　　你听到玻璃杯底在桌上慢慢摩擦远离的声音，视线虚虚地朝那方向投去。

　　一片漆黑。
　　但你知道沈听寒就站在那里。

　　002

　　没错，你是个盲人。

　　今天是你和沈听寒在一起的第四年，也是你因为意外致盲的第三年。

　　你们也曾经相爱。

　　可就像天底下大多数的怨侣一般，你们也走到了冷淡与分离的这天。

　　沈听寒没应你这句分手宣言，他贯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即使在被分手的当下，声线依旧是平静无澜，宛如置身事外般。

　　他问：“没有我在身边，谁来照顾你？”

　　003

　　沈听寒就是太有道德感了。你想。

　　你们地位悬殊，即使是意外发生之前，你不过是名宠物医生，而沈听寒年轻有为，不到三十岁就评上了高校副教授的职称。

　　更何况如今你闲居在家，只能借网络做些宠物相关科普的视频，在旁人眼里完全是攀附于沈听寒的菟丝子。

　　极不般配。

　　明眼人都知道这段感情长久不了，沈听寒还能留在你身边，大抵是高知青年的责任感作祟，时间太久，或许连当事人都会信以为真。

　　你们都知道这段感情已经出了问题。

　　就好比你谈分手，他却考虑“照顾”。

　　沈听寒或许对你还有一丝责任心，但你不要这种怜悯般的守护，你容忍不了任由岁月把往昔爱意打磨成粉沙的残酷与钝刀割肉般的疼。

　　你只要个痛快。

　　你说：“我也适应了这种……”

　　004

　　“适应什么？”

　　他突然发难，粗鲁地打断了你的话。

　　黑暗中，你能感觉到沈听寒的气息在逼近，像寂寥秋日里骤起的一阵寒风，直刺得你心弦战战。

　　“宋洛，你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个新世界，足以独当一面吗？”

　　005

　　沈听寒的问题尖锐而不留情面，不太像他平日里的作风，大抵是碰见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再平和的脾性也会动怒。

　　你睁着那双盲眼，想说“是”。

　　可嘴唇才动了动，楼下却传来一声尖叫，打断了你好不容易生起的勇气。

　　006

　　“吃人了！吃人…呃……”

　　那尖叫声响彻云霄，又很快弱下，与此同时，是诡异的野兽似的嚎声四起，大晚上的，街上不知道有什么警报被触动，又爆出尖锐的鸣笛声。

　　你心底生出不安，仓促地站了起来。

　　在警报声与尖叫四起的当下，你听到沈听寒的呼吸重了起来，他冰冷而带着薄茧的指尖在你腕上蹭过，猛地拉住你的手。

　　007

　　你天生体瘦，而沈听寒虽文质彬彬，却是散打爱好者，他的手如同铁打的枷铐，你挣脱不得半分。

　　更何况现下这个状况，已经容不得你去考虑多的。

　　008

　　沈听寒拉着你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你眼前一片漆黑，在楼下的暴乱声中，还能听到他明显快于平日的呼吸节奏，和低声的呢喃。

　　他开始报数。

　　“一、二、三……二十九、三十——”

　　沈听寒的声音骤停，你有些紧张地朝他“看”过去，就听见他以一种非常古怪的、像是难以置信又足够笃定的声音说。

　　“高度传染性。”

　　009

　　你瞬间反应过来。

　　楼下的惨案不是基于人为的谋杀，而是由某种高度传染性的病毒、细菌或是真菌导致的，而从被咬杀（或者接触，你猜测）到发生明显变异的过程，只需要短短半分钟。

　　眼盲的三年间，你听过许多幻想小说，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有了某种猜测。

　　果然，下一秒，你就听见沈听寒说：“像是丧尸。”

　　你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010

　　情况危急，沈听寒本就拉着你不放的手又紧了紧，你隐隐吃痛，想挣扎，又僵在原处。

　　你生出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
　　如果真的是丧尸爆发，你一个盲人，能在没有旁人的庇护下顺利活下去吗？

　　011

　　沈听寒拨出电话，拉着你往外走。

　　不论他是想观察情况还是找出路，在武力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你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拔腿跟上。

　　才几步路后，他一下停了脚步，你闪躲不及，猛地撞在他背上。

　　沈听寒比你高，你的鼻尖砸上他的肩，在闻到一股清冷木质香的同时，生理性的泪水也溢了出来。

　　沈听寒旋身，说：“回去。”

　　他没有说为什么，你也没有问，你已经听到门外楼梯间传来的踢踏和碰撞声，好像还有楼下中年大叔的怒吼。

　　012

　　沈听寒拉着你往厨房的方向走。

　　在这紧要关头，他竟然还抽空替你抹去了眼下的泪。

　　013

　　厨房窗户对出去的是一片绿化地，路灯莫名坏了两盏，你前一日还听物业说会立刻找师傅来修。

　　这边的声响就要明显少于临街那处。

　　可就在你们站定、沈听寒观察的这一小会儿，你又听到了那种可怕的嚎叫声，伴随着一阵戛然而止的惊呼，另一种让你骨肉紧绷、牙齿发酸的声音响起。

　　在没有警报声的干扰下，这声音在你耳中实在是过于清晰了。

　　——撕咬、大口吞咽的声音。

　　014

　　你的手心微微出汗，就听到沈听寒冷静开口。

　　“畏光。趋声。武力值没有明显提升。”

　　015

　　伴随着对这吃人怪物的了解越多，沈听寒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

　　可你不行。

　　你知道这对这个盲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电话……报警电话打通了吗？”

　　“没有。”沈听寒顿了顿，打破了你最后的侥幸，“一直占线中，这种情况应该不是偶发于我们小区。”

　　016

　　你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发抖，在混乱思绪中，沈听寒已拉着你进了卧室。

　　“防盗门短时间内冲不开，你先睡，等天亮了我们再看看情况。”

　　这个情况怎么可能睡着。

　　你胡乱地摇了摇头，很快后颈一重。

　　017

　　沈听寒扣住你的后颈，将你压倒在床。冰冷的指腹贴在你温热的皮肉上，将你冻了一个哆嗦。

　　“睡。”

　　他言简意赅地命令。

　　018

　　沈听寒做科研，从来都是文质彬彬、温和有礼的模样，可自从刚才你提出分手、丧尸病毒爆发，他便显出了格外强势、冷酷的一面。

　　你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只觉得心怦怦直跳。

　　019

　　你低下了头，摆出顺从的姿态。

　　而沈听寒给你盖好被子就走出了房间。

　　你听到房门被合上的咔哒一声轻响，大抵是忧心，不过半秒，沈听寒又旋开房门，只是虚掩。

　　020

　　你独自躺在床上，沈听寒在外整理东西，楼下的声音一直没停，你决计是睡不着的。

　　眼睛睁着，干涩地疼。

　　你努力睁大、再睁大，还是一片漆黑，不改的漆黑。

　　你终于放弃，闭上了眼睛，背朝沈听寒的枕头，也就是背朝门，慢慢将身体蜷起来。

　　021

　　沈听寒眼里的你，是温驯而怯懦的，尤其是在眼盲后，你将他视作救命稻草、水中浮木，可沈听寒是个好人，他觉得不该把你养成菟丝子般只能依附旁人的人，坚持让你独立。

　　你感觉沈听寒大抵没有那么喜欢你，毕竟当初也是你主动追求，他被动接受。

　　这并非空穴来风，磨合了一年后，你听到他和友人的对话，以一种漠然的语气评价你们的感情。

　　——不太合适。

　　可那时你刚刚出了意外，眼睛的情况不容乐观，沈听寒不能轻易说分手。

　　一直到复明无望，他也从不理会你的哭泣哀求，只是严谨地手把手教你如何在看不到的情况下处理生活琐事、如何找到合适的新工作，就好像是教幼雀如何飞翔一般。

　　你知道一旦教成，自己便要被丢出巢外。

　　你跌跌撞撞学习了三年，几乎能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也知道那一天即将来临。你不愿意做那个被抛弃的可怜雀鸟，下定决心开始戒断，以减少对沈听寒的依赖。

　　戒断的最后一天，也是你提分手的第一天，丧尸病毒爆发了。

　　021

　　命运又开了一次玩笑。

　　你再度陷入举步维艰的可怜境地。

　　022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听寒回到你身边。

　　身后的床铺软软地下陷了一块，你的身子也不自觉地向后倾。

　　目盲后，你们搬过一次家，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是沈听寒准备的，买床时出了些差错，他将两米宽的床买成了一米五的尺寸，对两个成年男人来说，并没有太多余地。

　　你害怕一往后倒就会碰上他，于是伸出胳膊，手指攀住床沿，默默又往前挪了半尺，与他隔出一些安全距离。

　　沈听寒很轻地“嗯”了一声。

　　你不免惴惴。

　　沈听寒的责任感，在即将到来的未知世界中，值几许？

　　023

　　这时候你想到一个人。

　　“等天亮，我们能去找陈风吗，他家在乡下有田有地，我觉得……”

　　你想说在这种时候，人口稀疏的乡下可能会安全些，但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沈听寒冷漠地打断了。

　　“你现在就可以联系他，给他打个电话吧。”

　　你想起身，却被沈听寒按住肩头，他从你身上探过，捞起你放在床头的手机，顾自地解锁、给陈风拨了电话过去。

　　沈听寒动作实在太快，等你反应过来，只余下鼻尖浅淡的木质香，和申请通话的声音。

　　“嘟……嘟……嘟……”

　　一直到自动挂断，电话也没有接通。

　　024

　　相较于外面隐约四起的嚎叫声，房间里实在静得吓人。

　　你不免又蜷紧了身子。

　　“我知道他向你表白过。”
　　沈听寒突然开了口，他嗓音清冷，听不出什么起伏，却无端地让你心头一跳，呼吸促了两分。

　　“只不过那时你缠我缠得紧，便没了后文。三年里没什么联系，大难当头你去找人家，人家会搭理你吗？”

　　你不说话了，你也知道陈风只是你在医院时的同事，他确实向你透露过好感，不过被你拒绝了。你从没有向沈听寒提及这些私事，没想到沈听寒居然一清二楚。

　　但不论如何，陈风这条路确实是你无措之下的妄想，决计是行不通的。

　　你很快又想到。

　　那沈听寒呢，你已经说了分手，沈听寒怎么还把你留在身边？

　　025

　　沈听寒没打算在陈风身上深究，他转移话题，问你：“宋洛，你有听到警鸣声吗？”

　　你张开嘴，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没有。”

　　你知道沈听寒是什么意思。这可怕的“吃人”事件持续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任何公职人员的介入，说明这座城市已经彻底陷入瘫痪，而城市之外的世界，大概率也不能幸免于难。

　　“你觉得自己要花多久适应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重了些——
　　不，不对，是他离你近了些，有一只手抚上你的脊背。

　　沈听寒刻意地在“这个”上加了重音。

　　此外语气平平，完全没有嘲讽之意，好似单纯地探讨着某个学术问题，问你是如何的思路。

　　只可惜你答不上来。

　　沈听寒的指尖搭在你因为蜷缩动作而更为凸显的脊骨上，慢慢划过。

　　轻薄的家居服挡不住他指尖的寒意。

　　你绞紧十指，身子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