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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片刀上的精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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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喜是我的室友,我们是上学的时候就培养出来的交情。起初16岁的金喜刚走进我生命里的时候,我也不过才17岁。那时我就感受到她与我们所有人的不同。虽然我比金喜还大一岁,但我总觉得金喜身上有种特质是我所缺乏的,这种特质让金喜一下子比我们所有人都成熟,尽管她实际年龄是班里最小的。我们大家聊天玩闹的时候,金喜也从不缺席。她甚至笑的更疯,大笑起来能看到她一口闪光的白牙,声音也毫无掩饰。那时,金喜还没有学会吸烟。
但这些浮于表面的笑并不能代表全部的金喜,她并没有人家以为的那么开朗。因为此后我一次次地看到她穿着各种颜色的皮夹克,梳着利落的马尾辫,走在宿舍和饭店之间,走在饭店和教室之间。金喜喜欢穿夹克,她也确实适合穿夹克。她骨子里有一种莫名的男孩气,穿上夹克就帅气十足,变身成一个似乎雌雄同体的妖异生物。既吸引男生的眼光,也不吝啬接受同性的崇拜,例如我就是其中一个。
但我们班的男生却没有一个敢追金喜,除非是金喜主动。因为金喜跟我们这群人一比,简直都不在同一条平行线上。她经常会大笑着说,咱们班这群小屁孩真没意思,可当时,她也不过16岁。奇怪的是,即便我今天回过头来再看看当时的金喜,却也不觉得她幼稚。她说的很有道理,跟她相比,我们都是些小屁孩,一些不知忧患强说愁的小屁孩。
金喜很奢侈。最起码当初在学生身份的我看来是这样的。她几乎从来不进学校食堂,她只在饭店吃饭。只要她高兴,我们宿舍的八个人都会被她请。可有时她不高兴了,也是通过请我们吃饭来发泄。金喜的嘴确实很刁,但这并不构成她天天泡饭店的理由。而且,金喜当初考取我们这个学校的时候,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成绩。可第一学期金喜就挂了两科,数学和物理。其他文科金喜虽然也不学,但分数依旧很高。
我实在不知道该把这个理科白痴但文科超强的金喜,排在班里的什么位置。为了回报这两科的不及格,金喜再次请我们吃饭,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自己却没吃几口。之后我还陪她去市区的商场买衣服,金喜一下子把一个月的生活费都花光了。
也许就是那次之后,我与金喜的关系渐渐步入佳境。因为金喜要为之前的挥霍浪费付出代价,她下半个月的生活费只能再跟家里要。但汇款过来也是需要时间,在那几天里,我大方地赞助了金喜的吃喝用度。但金喜却不愿意欠我的,今后四年的住校生涯里,金喜请我吃了无数次的饭。我一方面艳羡着金喜男生般的生活态度,一方面又实在好奇她为什么跟我们这些女生都不一样。在我跟她的关系逐步转为密友的时候,我才敢问她原因。金喜想了想,歪嘴笑着回答,钱嘛,就是要拿来花的。反正如果她不花,这钱也早晚都被别人花掉了。与其这样,何不由她亲自败掉呢?
由此我才探清楚金喜大手大脚的原因:她妈妈刚去世不久,她爸爸就又找了一个女人,连结婚的事情都瞒着金喜。这个故事似乎很平常,但在金喜这里,她没有跟我们痛哭诉说,也没有跟她爸爸大吵大闹,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请我们宿舍的全体室友吃饭。我想如果她爸爸给她的生活费更多的话,她就一定会请全班都去吃。用全班人马唇齿的切割和肠胃的蠕动,来化解她流不出来的眼泪和说不出来的痛苦。花吧,她说,她恨不能把下辈子她爸爸的钱都花掉。那个女人她极不喜欢。
于是我天真地问,为什么她不阻止她爸爸的这段婚姻。可金喜却说,阻止过,后来她可怜她爸,再后来就索性随他去吧。金喜心头的善念一动,却造成她自己一生的悲剧。我当时还要劝慰金喜,说不管怎么说还是亲生爸爸,他不会因为那个女人就亏待金喜的。金喜左边嘴角旋出一个不以为然又有点轻蔑的微笑,说了句,你等着瞧嘛。后来我瞧了整整十年,十年中每件事情都印证了金喜的话。金喜早知道这结局,却仍然放任了她的爸爸。她可怜他,他却不再可怜她了。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可怜金喜,因为金喜所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为强势。除了功课被当掉的越来越多,金喜在第一个寒假过后,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吸烟了。自此她笑的更大声更放肆,抽最冲的烟,喝最烈的酒。喝醉了也不说不闹,只是旷课不去,独自一个人在宿舍里睡觉。当她有时偶尔把吞吐的烟雾吹到我面前的时候,透过氤氲的烟雾,我看到金喜浑身笼罩在一层紫色的光圈里,那种紫色让她看来忧郁神秘又很美,这时她的笑声便在我耳朵里化成一种无奈的苍凉。
我说,金喜你很美你知道吗?金喜大笑,说我放屁,说她觉得自己很丑,眉毛太高眼睛太小嘴还太大,哪里美了?金喜不知道,或者她装作不知道,她什么五官已经不再重要了。她的姿态,她的神色,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霸道又无所谓的气焰,早就烙在身边人的眼睛里。她高挑的眉毛像两把锋利的刀防守一切可能的进攻,一双眼睛总是笑着看人,就好像她从来不知道悲伤是什么概念,瞳孔亮的出奇。
班里的男生私下里讨论女同学的时候,金喜的眼睛是一个极好的话题。据说他们说,如果金喜是个男生,恐怕班里的女生都要栽在金喜手里。我认为他们说的很对,金喜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到极点的个体。你或者不喜欢她,甚至可以反感她,却永远不能忽视她。多年以后,多少人跟我打听金喜的下落,那时金喜已经不在了。但我一律回答他们,金喜很好,生活的很幸福。最起码,我希望在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金喜可以得到自己想要而得不到的幸福。
在金喜的影响下,我们宿舍的八个女生都以兄弟相称。不像一般的女生宿舍,都是以姐妹排行,这在我们之后的很多年里,仍是学校生活中的一个特例。直到今天,我再见到其他室友,还是亲亲热热地喊她们做“大哥二哥”,听得周围的人们侧目相视。而这些,都是金喜给予我们留下的痕迹。金喜总有自己的道理,她说,叫姐叫妹的太俗太肉麻,何不大家就跟男生一样。这个建议当时就被我们全体人都认同了。金喜,总有说服我们的能力和魅力。以兄弟相称的我们,成了这个班所有宿舍中最引人注视的一个小团体。
金喜成了我们的核心,一个没有王冠的国王。她对她家的事情视而不见,或说她刻意遗忘了那些。她所有的关注力都在这个宿舍的范围内,这是她的领土,是她能够于痛苦夹层里寻到快乐的唯一缝隙。她精心营造着欢乐的氛围,精心把自己设计成一个没有忧虑的角色。她把自己扯成两半,一半躲在阴影中关注着自己家里那些烦不胜烦的关系,一半在我们崇拜友爱的光环中享受暂时的友情。如果谁敢突破她的这个圈子,就会引爆她不常见的那面狠戾。也正因为她的这种狠戾,造就我多年之后对她不能减少的崇拜与赞赏。
那是一个元旦的夜晚,学校只给两天的假期,我们宿舍的人们都没有回家。金喜那天正在班里看同学表演着不咸不淡的联欢晚会,我们宿舍的“五哥”就匆匆来找她。原来是我们对面的宿舍,今晚终于跟我们起了正面冲突。之前我们与她们的摩擦就一直不断,起因是晚上宿舍熄灯后,她们折腾的太欢了,又是笑又是闹,吵的我们睡不好觉。对面这个宿舍的,住的都不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学生,她们都是商校的,那还跟她们客气什么?在金喜的带领下,我们一个个都成了爆脾气。
在与她们交涉没有起到作用的情况下,我们开始拿用剩的电池砸她们的门,把吃过的香蕉皮橘子皮都挂在她们宿舍的门把手上,把喝到底的大米粥泼倒她们的门上,她们也是一一回敬给我们,没有丝毫谦让的意思。本来这战争只限于这些小打小闹,甚至双方都没有正面动嘴互骂过。但就是元旦的这一天晚上,我们的大哥,整个宿舍最老实的那个自己呆在房间里,遭到了她们的围攻和欺负,言语上也起了冲突。得到这样的消息,大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别人,是金喜。只有金喜那样的人才能制伏这些丫头。
金喜那两天也许正处于一种沉默的风暴里,因为元旦过后再过不久,我们就要放假回家过年了。回家对于我们每一个正常家庭的人来说,都是乐不得的事情。但对于金喜来说,回家比在学校难过的多。回家意味着她要收起全身的羽翼和棱角,用她最浅层的微笑面对那个家里的每一个人,笑得她嘴角的肌肉都发酸。每次开学,金喜都要提前几天来学校。宿舍大门根本不开,她就住在学校附近的旅馆里。她宁可静静地躺在旅馆里沉淀一个假期的心理疲累,也不想在家里继续扮演一个她深恶痛绝的乖女儿角色。她的烟,越吸越凶了。
在这种情形下,金喜像一头危险的小狼。听说有人欺负了大哥,她二话不说叫上我就冲了出去。冲到一半,突然又停下来。我以为她还想去叫别人,以免寡不敌众。但金喜并没有,她让我等着她,她去了男生宿舍。正在我疑惑她去喊男生帮忙,这可不像金喜的时候,金喜就一阵风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长条形的东西,用报纸捆扎着,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心里有一种叫做害怕的预感,于是我问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金喜拨开两层报纸给我看看,是一把片刀,在路灯下闪着美丽的蓝光。我不争气地哆嗦了,说你不会真的要砍了她们把?金喜旋起左嘴角笑着说,我跟他们说我要砍红烧猪蹄,要不他们还不敢借我呢。嗨,用得着真砍嘛,你等着瞧吧。说完,潇洒地把片刀塞到后腰里用夹克盖住,拉住我的手就跑回宿舍。我看着金喜一点也不愤怒反而有些窃喜之情的侧面,那妖异上扬的左嘴角,突然意识到对面那群女生要拥有一个不寻常的记忆了。
金喜爆脾气,但金喜一直很有风度。这种风度她是天生就有还是后天自我完成的修养,我不得而知。但我亲眼看到她先是彬彬有礼地敲响了对面的门,对面有个短头发穿一身豹点外套的女生开了门走到走廊里。金喜问她,趁我们都不在,欺负我们大哥了是吧?那女生撇撇嘴说,谁欺负她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态度很不屑很无理。金喜还是没一点生气的样子,继续笑着问她,那你们道歉不?那女生和她背后的一群女生都笑了,笑的很放肆,好像在听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你们是不是有病啊?让我们跟她道歉,没门。这就是那群女生的回答。我听到那阵笑声和那种回答,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因为我知道金喜从来不会做没用的事情,摆没用的架势。金喜在做什么事之前,心里早就有全盘的打算。而不像我们,走一步退两步,还要再犹豫犹豫。
金喜笑的比她们更大声了,这让她们无比疑惑。金喜笑够了,从腰后夹克里掏出那把片刀。报纸一把扯下,金喜开始大骂:“我X你们个血妈!”嘴里骂着,脚下一刻不停,冲向那群女生。眼睛里的那种兴奋多于愤怒的光芒,我见所未见。金喜像一只狼,成功地吓住了那群女生。她们喊的喊,叫的叫,唉呀妈呀地一拥而上,把门死死地地划住。金喜有点意犹未尽,戏才刚上场,就这么结束了,刀就白借了。所以她敲碎了门上的玻璃,踢漏了薄薄的门板,每次动作都带起一群女生惊恐万分的哎呀哇呀一片。
我看着这已经足够她们反应一阵的了,也深怕继续弄下去无法收场,上去把金喜硬生生地拽了回来。金喜嘎嘎笑着,很配合我,又踹了两下门就跟我一起回来了。我们大伙围着金喜,带着一点敬畏,带着一点崇拜盯着金喜看,好像从来不认识她。我问她,要是万一她们不怕,你可怎么办?金喜无所谓地笑笑说,奶奶的要是她们不怕,我就真冲进去呗。不过我算准了她们一定怕。因为打头的那个女生怕我,你们看不出来吗?那个花哩豹子,根本不敢看我,这种人一吓八个准。我不死心地接着问,那你冲进去之后,接下来怎么办呢?金喜笑着说,没有接下来,她们不敢。我这时才知道,金喜的勇敢里有一种笃定,笃定她的敌人没有还手的力量。她从来没真的想砍她们。
后来,对门的女生给我们的大哥道了歉,晚上也不敢再喧哗吵闹,见到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她们还专门请金喜一个人去她们宿舍坐坐,金喜二话不说,这次是空手进去跟她们好言好语地聊了一会儿,似乎那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但对门的每个女生仍是眼有惧色,她们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人。金喜折服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她们。从此我们与对门的关系算是不打不成交,如果要笑要闹,我们不如一起。
金喜说过,她是土匪的后代,她的血液里永远燃烧着冲击的热情。她不是我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一个女生,她区别于其他任何一个女生。她的笑,她的骂,她的片刀看起来都是如此天经地义,如此浑然天成。她耍狠,她玩酷,不见一丝装模作样的痕迹。她不是女阿飞,她不是乖乖女,她是独一无二的金喜,没人可以重复取代的金喜。
她用那把片刀给我们平息了一段学生生涯的纷争,用那把片刀换来了两年多的友谊。后来虽然我们又搬离了商校,去了警校的宿舍借住,但这段记忆将留在我的心里,直到死亡,我眼前都会出现狼一样的金喜挥舞片刀的景象。她的生命就在那一刻印在了我的心底,我能看到她的灵魂在刀刃上愉快地闪光,她的身体在刀尖上欢欣地舞蹈。这些不是形容词,是我真地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