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柿如依

1、第 1 章

　　樊司是11月16日在微信上收到荣关消息的。

　　他约她第二天晚上7点半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厅见面。他请求她不要迟到。他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今天是11月17日。樊司一直都没有回复。

　　她完全没有思考过赴约的事情，只是从昨晚起就心神不宁。晚上10点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早睡，因为熬夜总会让人不理智。躺在床上，她一遍遍地从1数到1000，头脑中思绪万千，于是她让自己想象数字是一个一个垒起来的小方块，她相信只要给大脑设置的任务足够复杂，内存就可以被占满，睡眠就会到来。最后她终于满意地睡着，中途却总是醒来，半睡半醒间不知今夕何夕，仿佛置身荒芜的戈壁滩，大风呼啸扬起粒粒沙，自己拼命地前行却知道在这样广阔的地面上并没有任何一个出口。但是她坚持地怀有一定要睡觉的信念，她相信每次醒来只是眼动期的小间歇，只要她保持冷静脑电波就不会改变，她强迫自己想一些温暖有安全感的事情，上次看的哪个电视剧中男主为女主围上围巾来着？然后她继续下一个周期的睡眠。

　　早上7点，樊司还是在一定要睡觉的坚定信念中醒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窗帘与天花板的缝隙间透出的阳光，猜想今天可能是个晴天。周日，不用上班，她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起床，便拿出手机看八卦：有一个电视剧要播出了，很多人认为拍得特别好；有一个电影正在上映，一些人说很好看，另一些人说很难看，于是他们都认为对方是骗子；有一对明星好像离婚了，有一对明星好像恋爱了。樊司点开这对情侣在共同出演的电视剧中的吻戏片段，觉得男方吻得很真诚。她认得出男人在爱情中真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荣关有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樊司觉得自己的爱情很像一个无法理清头绪的谜题，她总是想不明白荣关究竟是不是爱她。

　　当她想不清楚事情的时候，曾经寄希望于朋友们的评价，和她不太熟悉的朋友会劝她好好珍惜荣关，因为他家境很好，也不在外面乱玩；和她很亲近的朋友会劝她和荣关分手，因为他对她并不好，总是让她难过；和她最最要好的朋友又会祝她和荣关百年好合，因为分分合合这么久也分不开，说明两个人是真爱。

　　樊司总是花很多时间想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轻易说出那么多贬低她的评价，为什么他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时丝毫看不到她的存在，为什么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一些行为是否会伤害到她。交往很久以后樊司渐渐总结，他可能并不觉得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觉得她是一个如他一般构造复杂的人类，他有自己的一套评价人的标准，而在这个标准中，她总是不能够让他满意的。

　　但是樊司觉得自己也并不是真正爱他的。他的家境太好了，她喜欢与作为富二代的荣关交往的感觉，这让她很有成就感。这成就感也被她周遭的社会加以认证，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是羡慕她的，家里人说着“最重要的是你幸福”，心里面也真诚地觉得荣关因为“条件好”而令人满意，他们因此对她的后半生都抱有积极的看法。樊司有时自嘲地想，交男朋友或许像为自己谋划一份事业，自己对他的性格的忍耐像是“恰饭”或者“搵食”，这其实比大多数人在工作中的姿态要有尊严得多了。而在自己的努力下，坚守住这样多金的男朋友，便可以算作事业有成了，爱情只是她需要做出的扮演，身边的男人是被自己打下的江山。

　　但是事情又不是简单清晰如此。

　　荣关有时对她很好，会说赞美和深情的话，但她总是可以一眼看穿辞句背后的目的性，大多数时候她还会配合他的表演，像相声表演中的捧哏演员一样为他垫上需要的对话，这些时候她总是暗暗自得，因为原来自己这样懂得他，他们仿佛在灵魂上契合。她总是在深情的瞬间发现这深情的虚假和别有用心，但是她又时而觉得他是真心爱她的，在一些充满矛盾感的瞬间。比如他会把自己听得陶醉的又难听又矫情的歌分享给她，假装不在意又偷偷觑她的神情，这时她知道他是盼望自己的共鸣。比如有时两人各自玩手机，她认真投入地看电视剧，他会在旁边将自己看的某个纪录片声音调得吵闹，在她抗议时说自己看的东西更有营养，这时她知道他很需要自己看见他。比如有一次她穿了一条很好看的裙子，他见到时眼睛一亮，看她的眼神也更加深情，然后开始给她讲自己优秀而美丽的前女友，这时她知道他这一刻很喜欢她，喜欢到让他自己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