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李钰 ...
-
刚抬进房里的浴桶热气氤氲,李钰由宫人服侍着除去外衣,挥手将众人遣去了外间。见里屋终于没了旁人,与外间隔断地纱帘也放了下来,他一脚跨进浴桶,闻着最爱的薰香的味道,放松地长舒一口气。为了在年前回宫,他们这半个月来都在匆匆赶路。虽说一路上用度也都尽量精细,但到底没有宫里来得舒适。
用手掬起一捧水将长发打湿,李钰突然忆起今早阿羽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梳理头发的样子。如果阿羽在就好了,他索性将头埋进水里,闷闷地想道。这两年父皇有意让他历练,不时会给他指派些需要离京的差事。乔羽作为贴身影卫,自然也都随侍左右。只是随自己出宫回来后,阿羽总要告假,说是需回影宫报备。此后短则一两日,长则四五日都不见踪影,再回自己身边时总是多少带着些伤。
其实不只是这两年,李钰从水中抬起头,心里默默盘算着。早在乔羽来不久,李钰就发现他不时会不在身边,问起来也只说是回影宫受训。而每次消失后再回来,他身上似乎都会带伤。虽说没追问过具体原因,但李钰明白他多半是受了罚。
这也不奇怪,李钰心想,影宫的规矩似乎繁琐得很,从认识阿羽的第一天起不就见识过了么。
想到与乔羽的初识,李钰脸上多了些笑意。四年前十岁生辰那天,他被父皇带去了神庙。在昊天的神像前,国师递给他一个令牌,示意他交给面前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他至今还记得那块令牌的模样,约莫一掌大,青铜的质地,背面雕刻着古朴而繁复的花纹,正面则只有一个阴刻的篆体的羽字。
举起手比了比那枚令牌的大小,“之后呢?“,李钰在心中问自己。
之后的记忆只剩了些零星的片段,阿羽说了些那时的他听不懂的话,随后划破手指将血滴在令牌上。祭坛上立香的气味混合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人昏昏欲睡,壁画里山巅的云朵像是将要飘出来似的。李钰只觉得五感似乎都混在了一起,现在再回忆起来,已经分不清孰真孰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认主的仪式冗长而繁琐,而从那天起,阿羽便成了他的贴身影卫。
温热的水让李钰泛起了些困意,恍惚间他想起,初相识的那段日子,自己和阿羽的相处并不像如今这般和谐。那时的乔羽拘谨守礼,木讷到有些阴沉,全然不是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是了,那时他来自己身边才不过月余,半梦半醒间,李钰头枕着桶沿想道。
那时的李钰对身边的影卫只有些不甚清晰的认知,也并不知道那天在神庙中繁琐的仪式意味着什么,对待乔羽,也只当多了个玩伴。虽然有些新奇,但乔羽的无趣还是逐渐让他不喜,他于是在某天向父皇抱怨了这个新玩伴的木讷。之后乔羽便消失了几天,再被送回自己身边时,就已经是现在这副与自己颇为投缘的性格了。
阿羽被送回来的那天,父皇好像还对自己说过什么话,李钰昏昏沉沉地想着,意识已经逐渐飘远… …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油灯突然爆了一串灯花,声响将他从恍惚的梦境中惊醒,浴桶中的水已经凉了。
出声唤了人进来替自己更衣,李钰觉得这一觉睡得人神清气爽,似乎是做了个极好的梦。凝神细想,却怎么也记不起究竟梦到了什么。
“阿羽会有要离开的一天吗?”看着脚边正在为自己整理衣摆的小太监,李钰心里毫无由来地浮起这个念头。随即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仿佛是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些个荒诞的想法。
“什么时辰了?”他问道,走到外间的方桌旁坐下,瞥了眼桌上空空如也的茶壶茶杯,思忖着该去给父皇和母后请安了。
“戌时初了。”自有眼尖的宫人呈上了茶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温和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一觉睡了这么久,可见路途奔波,把钰儿累得不轻。”
屋里服侍的众人听出是皇上的声音,忙跪地请安。李钰也从还没捂热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向门外迎去。
李恬掀开门帘走进来,扶住打算行礼的李钰,又顺手帮他正了正刚刚束起的头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宠溺。牵着李钰到桌边坐下,命房间里的宫人出去。见没了外人,才带着慈爱的笑对李钰说道:“几个月不见,钰儿倒是长高了不少。只可惜心性不见长,怎得今晚硬闹着回宫,也不怕惹下人笑话?”
李钰清楚身边必定不止乔羽一名影卫,因此并不疑惑父皇如何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带着些撒娇的语气道:“儿臣离京数月,紧赶慢赶着回来,就是为了早些见到父皇和母后。如今到了家门口,哪里能耐得住再多等一夜?况且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规矩,想来父皇也不会生气吧。”
说罢献宝似的将茶水递上去,道:“若真生了气就赶紧喝口茶消消气,外面天冷,也顺便暖暖身子。”
看着自家儿子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李恬自然不会真和他置气,但嘴上也还是免不了多唠叨几句:“确实不是什么要紧的规矩,可你为了回宫在驿站里那么大吵一通,旁人听了去岂不笑话?得了主意后又那样急匆匆的,实在有失体统。虽说是些小事,也还是得谨慎些,须知… …”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父皇嘱咐过多次了,儿臣省得。”李钰接道,显然是已经听过许多次这番话了。
李恬被抢了话也不恼,笑呵呵地喝了口茶,接着说道:“你明白就好,如今你也大了,行事需得稳重些才好。”李钰自然乖乖地认错,父子二人许久未见,一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聊了近两刻钟,李钰突然记起还得去母后宫中请安,忙向父皇告退,正要叫人备辇,不料被李恬拦了下来。见他疑惑不解,李恬道:“你母亲前些天着了风寒,这个时辰已经服药睡下了。朕担心她得知你已经回来的消息会不得安眠又加重病情,方才已经着人将你派去送信的人拦下了。她只当你明日才回来,你便明日随众人奉诏进了城再去向她请安吧。”
“父皇心中果然只记挂着母后。”李钰暗自腹诽道。
当年高祖皇帝为避免皇位导致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定下了唯中宫嫡子方能继位的规矩。也正因这一规矩,历代皇帝在子嗣一事上都不甚上心,后妃通常也只有寥寥数人。虽说如此,可是像李恬这般宫中唯有皇后一人的还是不多见。李钰见惯了父母的恩爱,偶尔也会有些憧憬,不知未来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又是谁呢?
“钰儿?”正神游天外,一声呼唤打断了李钰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恰好看见李恬欲言又止的神色,一股不妙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于是带着几分警惕问道:“父皇可是有什么事要交待给钰儿?”
他这副防备的样子惹得李恬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钰儿年后就该十五了吧,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你就长成大人了… …”
眼看着李钰听了这话面上警惕之色更浓,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朕和你母亲替你订了门亲事,是你秦家表妹。画像你母亲也看过了,是个不错的孩子,年纪也与你相仿。”
“什么亲事?哪个秦家表妹?”李钰原以为父皇是有什么难办的事要交待,却不想是要给自己定亲。原本的心理准备完全用不上,一时间不禁有些错愕。愣了半晌,只憋出了这么两个问句。
“是秦王的嫡孙女,闺名秦素。”见他似乎没什么抵触的情绪,李恬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个中细节明日你母亲会与你详说,朕今天知会一声只为让你先有个准备,别说些拒绝的话惹了她不悦。”
话已至此,李钰也明白自己没什么反对的余地。况且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如今只是来得有些突兀罢了。虽这么宽慰了自己,可是想到自己竟半点做不得主,还是不免有些郁闷,只低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恬也看出他兴致不高,便耐心安慰了几句。无外乎是说宗亲里年龄相近的大都已经成了亲之类的,兼着夸了一通那位还未见过面的表妹如何好。听着李钰一一点头应了,面上也再看不出什么不悦,终于放下心来。
看了眼屋角的滴漏,见时辰也不早了,于是叮嘱了几句用些点心早些歇息之类的就打算离开。刚走到门口,又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起身相送的李钰问道:“今日你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回来,是乔羽出的主意?”
李钰知道他想说什么,忙答道:“是儿臣想回来,命他想个法子罢了。”心中暗忖:“父皇向来不喜欢阿羽,若是得了个把柄去,阿羽还指不定要再遭什么罪呢。”方才乔羽离开前李钰特地吩咐了明天一早要见到人,为的就是让他少受些罚,现下自然更不会松口。
看他这样维护乔羽,李恬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就走出门去。留下松了口气的李钰,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猛喝一口,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下午和阿羽的几句玩笑话,倒是一语成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