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逐羽》十五日

1、楔子

　　“又要下雨喽！”老张顺手把上一个客人喝剩的茶水倒在地上，回头对着身后正在收拾另一个桌子的伙计说道，“真是老了，都说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再下个几天，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就受不住啦！”
　　伙计抬眼望了望店外渐晚的天色，只想着早些收拾了好关店，回家还能喝碗老婆做的热汤暖暖身子。他知道老张年纪大了，平日里就爱唠叨几句，于是手上活计不停，时不时嗯个两声敷衍着。
　　老张看穿他的心思，一边将一张板凳倒放在桌上，一边笑呵呵地继续说道：“年轻人顾家是好事，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着。”
　　闻言，伙计如蒙大赦，道了声谢便向店外跑去，撞翻了脚边的一张板凳也顾不上扶。
　　出门没走几步，果然如老张所说又下起了雨。伙计思忖了片刻，到底不想再折回去拿伞，于是拿手捂着头，低头飞快地朝家走去。
　　深秋的洛城一向多雨，天也黑得早，现下才刚过酉时初，路上已经只能隐约看见行人的轮廓了。路旁的店家见路上人少，又突然下起雨来，料想也不会再有什么生意，便都收拾着准备关门。
　　伙计只顾着低头向前走，路过一家关了门的胭脂铺，旁边的巷子里冷不丁走出来一个人，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正要发作，抬头却发现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男人，一身黑衣，也不撑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见他险些被撞也没什么反应，仿佛丢了魂一般自顾自地接着前行，伙计见他这样，怕纠缠下去会惹出什么事端，心中暗骂了声晦气便不打算再理会。走出几步又有些好奇，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循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再想到他抱着的孩子，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看来是打算去神庙的。
　　渊国上下信奉昊天，不论是大小城池还是各处乡村都设有神庙。神庙的祭司通常会主持一些节日庆典，庙里的一些执事则会定期给穷人义诊。当然，百姓有什么不顺心的，往往也会去神庙里拜拜。那些出于各种原因不愿抚养孩子的人，往往也会把孩子放在神庙门口，庙里扫洒的杂役看到则会将这些孩子带回去养大。
　　在伙计看来，这男人多半是不得已要去扔了孩子，才露出这么一副落魄模样。他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了几眼，见男人确实是往神庙那边去，越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不由露出鄙夷的眼神。这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富大贵虽然不容易，但养家糊口肯定是没问题。
　　“看他有手有脚的一个大男人，哪里会连个孩子都养不活！”伙计自言自语道，竟有些气愤。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为这些个毫不关己的事生气起来。念叨着一会儿一定要说给老婆听听，便又低头向前跑去。

　　再看这边，乔风对自己就要成为一个路人饭桌上的谈资的事丝毫不知情。他知道自己本该趁着夜色避开行人，快些赶到神庙完成眼下的任务，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缓。就这么既无伪装也不必躲藏走在洛城的主路上，自他有记忆以来还是头一回。看着怀中刚出生的孩子，他突然生出了些反抗的心思。虽说不合规矩，但就是想抱着这孩子在路上堂堂正正地走一次。
　　神庙本就近在眼前，任乔风如何放慢步子，也还是转眼就到了。一只脚踏入神庙，朱雀大街上的声响仿佛瞬间远去，风声、雨声、行人赶路的声音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雨，乔风猛地打了个寒颤，站在原地愣了神，他向来不喜欢这里。空旷得不像话的大殿，墙壁上繁复华丽的壁画，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气氛，还有…一眼能看穿人心的国师。
　　神庙里不见一人，连日常扫洒的杂役也不知去了哪里。祭坛上人们白天来祈愿时点的香悠悠地燃着，顺着烟上升的方向看去，是昊天化身的日神塑像看不清表情的脸。殿里没有点灯，不知为何却从不显得阴暗。乔风就这么呆呆地盯着神像的脸看了半晌，脑中回荡着自家主人方才的话。突然，他就像终于回过神一般，摇了摇头，继续向内殿走去。
　　穿过祭坛旁的层层帷幔就到了内殿，内殿与正殿一样空旷，没有特别的摆设。后墙上有一扇巨大的雕花木门，门上雕慢了繁复的花纹，唯独在正中留出了一片令牌形状的空白。乔风走到门前，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尽量不去惊醒怀中熟睡的孩子。
　　看到孩子安静的睡颜，他不禁又晃了神。这样轻、这样小的孩子，日后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始终生活在黑暗中呢？是否也会付出一切却始终被轻视，也会…… 念及此，乔风心中一痛，下意识地止住了思绪，避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轻轻地将令牌按在门上空白处，两扇门无声地打开，一方小院显露了出来。
　　不同于神庙外下着雨的几乎全黑的天色，小院里无风无雨。抬头望去天空是一片灰色，就如前面的正殿，既不见光源，也不显得昏暗。院子正中是一株不知名的树，苍白而扭曲的树干有两人合抱一般粗。树叶葱郁而繁茂，绿得有些发黑，叶片间隐约闪着些荧光。此刻树下正跪了个人，看身形似乎是…… 乔风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顺着厢房的廊檐走到正厅门前。不待他伸手去敲，门就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不必了”国师正坐在书案前，望着案上的一张白纸出神。见乔风进来，不等他行礼，率先开口道，“你家主人给这孩子定了名字？”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着一身灰色长衫，只在领口和袖口有黑色的滚边。一头黑发披散着，衬着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肤色，有些让人说不出的违和感。此刻他盯着眼前的乔风，黑白分明的眼眸似乎能洞察一切。
　　“乔羽。“乔风恭敬地答道，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踌躇了片刻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国师闻言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杯，正要开口却瞥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姿态，顿时没了好声气，冷冷地道：“有话就说！”说罢喝了口茶水，入口稍凉的水温又让他皱了皱眉头，想到了还跪在院子里的那人。
　　“跟个木头疙瘩似的，无趣！”也不知是在说谁。
　　“是”，乔风不敢再迟疑，答道“主人定了羽字……说是影卫的命本就轻贱如尘土，赐个‘羽’字作名，也算是抬举他了。”
　　听见这意料之中的话，国师又抿了口茶，突然生出了些恶劣的心思，开口刁难道：“那你呢，可有什么不满？”
　　“属下不敢！”国师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却又听他补充道，“主人说得极是。”
　　“极是…”国师有些玩味般地重复道，一口喝光了杯中剩余的茶水，随手将瓷杯掷到乔风面前。见他被瓷器破碎的声音惊得一颤，转而站得更加笔直，于是满意地一手托腮撑在案上道：“既然没什么不满，方才走在街上时你又想了些什么呢？“
　　不等对方回复，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递了出去。自有黑衣人从暗处掠出，双手接过，又呈到乔风面前。
　　玉瓶通透，看得出其内有几粒丹药。乔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从那影卫手中拿起瓶子，跪下对国师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赐罚。”
　　果真是些无趣的东西，就算心有不甘也只敢做些不疼不痒的抵抗，受了罚还照例要谢恩，跟傀儡师手上的木头玩偶没什么两样。
　　想到木头，自然又想到训练出这帮木头的人，国师刚刚好了两份的心情又郁闷起来。看着依旧老老实实地跪在面前的乔风，既不言语也不叫他起身，只交叉了双手，身体前倾，冷冷地盯着他。
　　乔风会意，动作轻柔地将手中的襁褓放在地上，随即打开瓶塞，倒出一粒药丸扔到口中。
　　见他脸色瞬间苍白了不少，额头也隐约开始渗出冷汗，国师的眼神缓和了些，开口道：“收起那些无用的小心思，你如今已是影宫的首领，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想来也无需我再一一去教了。”
　　听对方应了声“是”，国师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又道：“每时辰一粒，服完为止。”说罢便不再理会。

　　从后殿走出，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神庙里依旧安静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仿佛听不见，昊天的神像也依旧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众生，乔风却不似来时的迷茫。身体在方才服下的药的作用下还泛着一波一波的疼痛，脑海中无用的思绪却逐渐消散。
　　“主人说得极是。”他坚定地说道，似乎仍是在回答国师的话，又似乎是在否定一刻钟前那个软弱的自己。再次看向怀中的孩子，他眼中仍透着几分慈爱，却已不带一丝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