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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牌坊 ...

  •   “喔,喔,立起来了,立起来了。”

      平日里幽深的学则巷,今日挤满了人,一块雪白的三层雕花牌坊立在正中央。正牌坊上盖着一张红绸。牌坊北侧站着几位中年男子和一对母子。女子站立不稳,由孩子推着个奇怪的椅子坐在一侧。

      见众人都聚集过来了,那男人双手按了按,众人皆乖乖听话,跪下沉默不语。连那个腿脚不便的女子也在旁边婢女的搀扶下跪在了一张软垫上。

      只见他展开一张丝帛,大声宣唱:“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捐躯尽节生平愿,宠锡嘉名世代荣。浩荡皇恩嘉烈妇,从容节义厎完人。……圣上感陈黄氏节义,特赐贞洁牌坊一座。钦此——”

      “谢皇上嘉奖。”陈黄氏磕头谢恩,因为腿脚不便,旁边的小孩缓缓站起,帮母亲领了圣旨。

      县太爷看时机已到,连忙向陈黄氏招手。陈黄氏由儿子推着轮椅,缓缓去向了那座高大的贞洁牌坊。

      “这牌坊真大啊。”她停在牌坊面前,仰首看向投射下巨大影子的牌坊,喃喃道。

      那影子真大真长,将她完全吞没了进去,可是却给她莫名的安全感。

      “是的,听工匠这样说,有六丈高。”一旁的县太爷解释道。

      “太爷,那这座牌坊是否已经足够坚固了呢?”

      “工匠说是由金山石做的。”

      陈黄氏慢慢点头,“那这座牌坊叫什么?”

      “陈黄氏节义牌坊。”

      “确定挂有陈字”

      “是的,就刻在侧柱旁。待会你可以亲自去看看。”

      陈黄氏终于绽放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她拍了拍儿子的手,“待会儿陪阿娘去看看。”

      那孩子反而闷闷不乐,沉默地点了点头。

      见她说完,县太爷递上了一根红绸。

      陈黄氏轻轻一拉,盖在牌坊上的大绸子就滑落了下来。正中挂着敕造二字,上下左右各自刻了冰,清,玉,洁四个大字。

      众人一片鼓掌,连陈寡妇也笑了起来。唯有一旁默默站立的陈牧,侧过头去,眼泪潸然而下。

      “冰清玉洁。真厉害。”

      “那是——这可是县太爷亲自上书,听说一路上报到皇上那里,才赐下来的贞洁牌坊呢。”

      “啧,你别说陈寡妇真是个人才,什么都干得出来呀。”

      “听说她夫家让她改嫁,她不从,说儿子尚未成人,还未志学,若是改嫁,则对不起对儿子殷殷期盼的先夫。她为了明志,永不改嫁,直接从报恩塔上跳了下来。那么高,一条腿都摔断喽。”一个妇女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说完又打了一旁牵着的孩子的手。

      “听到没有,要记得好好读书。”

      另一个女人噼噼剥剥磕着瓜子。“我怎么听说不是这个故事?听说是陈小公子不上学,前几个月跑去集市那边卖玩具还是什么东西,被黄老娘抓了回去。她夫家嫌她教育不好,才想让她改嫁,而且要把陈小公子带回乡学习。”

      “真的假的?我前几个月看那陈小公子都快饿的皮包骨头了,还有精神跑去集市卖东西啊。”

      “反正谁知道呢。这贞洁牌坊立就是立起来了。以后谁都少说点他们的闲话吧。”另一个男人挤眉弄眼,“任期中出了一个节妇,这可是大功一件啊。县太爷估计该高兴坏了。”

      “哈哈哈,对对对,反正这可是一个大牌坊。这牌坊不倒,这烈妇的名声一日就不变。没人
      敢去找他家麻烦了。”
      陈寡妇由儿子陈牧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一路推回了学则巷中的家。一路上陈寡妇在笑,笑容直上眉梢。而陈牧却只能握着轮椅横杆,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扣入了肉中。

      待到陈府大门一关,陈寡妇一把将儿子搂入了怀中,颤抖地重复:“这下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们了,这下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们了。”

      陈牧挣扎了起来,用沙哑的声音对着陈寡妇吼道:“妈,这下你高兴了吗?你看一出门,那么大一个牌坊就立在我们家正街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牧吸了吸鼻子,“这意味着每一个路过我们家门口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个陈家的寡妇,一个永远不打算再嫁的寡妇。您今年才二十七岁啊,连徐娘半老的年纪都没到。”

      陈寡妇直接一个暴栗:“嫁什么嫁!我要是改嫁了,你怎么办?”

      她直接板着手指头数:“你爹一死,你那些叔叔伯伯就全出现了。我去钱塘扶灵,你那些叔伯嘴上说着好听,让嫂子住家里看顾你。你两个嫂子直接将家里搜刮一空。现银物件不说,当年分家时的田契地契,也被他们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她说着不解气,又灌了一壶茶:“你还被他们关柴房里!我要是改嫁了,你还不得被他们虐待死!”

      年仅九岁的陈牧无话可说。柴房太高,他也爬不出去。那时候他才知道,一个小孩真的不能像是小说电影里一样,飞檐走壁,拳打无敌手。什么机智,什么穿越,都帮不了他解开身上的绳子,出那个房门。

      “你还傻乎乎的拿着什么玩具,模具还是什么劳什子的,去集市上摆摊。东西惹眼,惹了当地的地痞流氓,不说财了,连人都差点没保住!没干三天就被掀了摊子,被人痛打一通扔家门口。”陈寡妇冷笑:“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多厉害,反正三天之后整个大街上都是你做的玩意儿!”

      “我那不是饿了吗!家里揭不开锅,连东西都当不了。只能每天去找隔壁嫂嫂们赊。娘,我看你每天赊东西的时候,也是真的拉不下脸。”

      “呸!你这种行为如小儿抱金招摇过街,危险至极!别人眼红,保不准下次再弄些什么幺蛾子。我们孤儿寡母,谁护着?”

      陈牧听着也眼眶酸涩,蹲下拉着陈寡妇的衣摆,“说真的,娘,我不去上学了。我帮你多干点活,也不用你总是熬眼睛。”

      “混——你小子说什么混账话?你爹生前一直说你是个奇才,我也不懂什么读书写字的事情,可是既然你会读书,就要坚持读下去。只有你真的中了,当官了,今天这样的事才不会发生。你娘我也不用去求一个贞节牌坊来自保。”

      母子俩眼睛都红了,都想起陈老爹那边那一对无耻的叔伯。

      那对混账在陈寡妇去乡下讨东西的时候,死活抵赖,还买通了族长。他们对族长剖白,兄弟俩是为了保全陈家的基业才把东西带回家。控诉陈寡妇得知陈老爹死了之后,孝期未满就物色了下家要嫁人,所以兄弟俩才急冲冲地去城里把哥哥的东西带回家。

      两个嫂子甚至还假惺惺地哭了一场,指责陈寡妇虐待侄子,阻拦他们讨侄子回乡。可是黑心肠的陈寡妇怕暴露,连见都不让他们见一面。。

      颠倒黑白之语,让人瞠目结舌。

      可偏偏族长就是信他们。

      见族长偏认一家之言,陈寡妇无奈,最终决定要报官。可是那对黑心肠的,买通了媒婆,经济,让她们一口咬定陈寡妇的确有二心。又说她去钱塘扶灵的时候已经打听好人家,打算当
      卖了的陈家的财物,携款逃跑。

      天可怜见的,当时明明是为了凑路费,才找的牙婆,经济。却活生生被指鹿为马,祸害了清名。

      孤儿寡母无钱无势,走投无路。眼看陈牧就要被那对叔伯给带回老家,陈寡妇一咬牙,直接从报恩塔上跳了下去。

      她跳前高呼先夫之名,剖白心意,哭诉他人污蔑她清白,指责她想携款二嫁,故而她希望残躯以绝他人觊觎之心。

      惟愿父老乡亲能做个见证,绝了夫家的无端指责。如果侥幸活下来,则立志好好抚养孩儿,终身不再嫁。

      说完陈寡妇就跳了下去。

      幸运的是陈寡妇活了下来。不幸的是,她的一条腿折了。

      县太爷听闻这等奇事,赶忙亲自处理。大梁历来采取小案不上大堂之策,八成的纠纷由宗族领袖和里正共同处理,且要听取民众意见。最终能上到县太爷桌子上的案子少之又少,哪一个不是大案?可见陈寡妇把这件事真的闹得大了。

      县太爷仔细一查,自然明白其中猫腻。可是陈寡妇一事若草草处理,难保当地再勾结,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因此趁此机会,县太爷将陈寡妇之贞烈以选德之名上报朝廷,再请朝廷赐下贞洁烈妇牌坊,既成全了寡妇的英名,又完成了他的政绩。

      一箭双雕,还卖了人情。

      从此,陈寡妇正式闭门绝户,除非要紧事,绝不踏出宅门一步。

      日晒雨淋,巷子口的牌坊渐渐泛黄,却依然屹立不倒,陈寡妇的贞洁名声也传遍了整个建阳,名声越传越清白。

      到陈牧最后一次回乡之时,那块冰清玉洁牌坊反而吸引了更多女子前来参访。

      每每路过,就让他心里阵阵作呕。

      永安十年,初夏,陈牧拿着母亲病重的家书,快马加鞭从京城赶回家。

      他虽疑惑为何上官对他请假一事如此好说话,但是对母亲的忧虑超过了他的理智,也来不及多琢磨,就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家书上言:我近来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大夫诊脉都摇头不语,故而唯恐时日无多。现在你已立业,还未成家。只愿你能早日完婚,了我心愿。方家也怕再蹉跎,选了下月初六成亲。希望你不要怪罪,早做准备。

      看到巷子口那块巨大的牌坊时,陈牧知道,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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