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宁茗 ...
-
1
工作第五年,陈言说工作室撑不下去了,临别前大家喝了场酒,KTV里群魔乱舞。陈言喝酒上脸,红着一张脸问我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说可能还是设计吧。
他躲在沙发角落,笑说设计好啊设计。
我有一搭没一搭摇骰子,骰子碰撞的响声我挺喜欢,哗啦哗啦,是天生的节拍器。
有人在唱《死了都要爱》,撕心裂肺,光听着就觉得嗓子疼。高光句一个音没准,全凭声大。
头疼的间隙,我听见陈言叫我。
宁茗。
我愣了下,回头看他。
陈言脸烫,眼神也烫,里面全是疯劲。
宁茗。他又叫一声。声音很小,一出口就被灯光湮灭,他坐在阴影处朝我笑,露了白牙。
那笑太烫人,烫得我想逃。
陈言又笑,端起我面前没动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摇摇晃晃站起来,揣着麦克风就像年会上端着红酒的姿态。
“…大家在这里这么多年来,辛苦了。”
音响模糊了声音的抖,我在他身边,听得真切。
不知道是谁先哭了个音,江水决堤,溃败千里。
KTV的灯光暧昧,歌放到一首爱情歌,女声歇斯底里唱他无疾而终的爱情。所有人唱着哭着闹着,像是世上最后的一个夜晚。
我冷眼旁观这场无所谓的结束。
2
事实上我真的对他们没什么感情。
三个月前车祸,身体没什么,尾椎和左手骨裂。倒是脑子撞傻了,分不清什么丁丑卯月。不记得人,只知道自己叫宁茗,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陈言。
这么说也不准确,按道理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护士,可能是陈言的眼睛太炽热。我一醒,直冲冲的闯进他的瞳孔,里面藏着的波涛汹涌让我恍了神,以至于看不见白色衣服的护士,也忽视了骨头阴测测的疼。
回忆人生重新开始的第一天,只记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很像火,刺啦刺啦地冒烟。
在医院躺两个月,我认识了陈言,陆钏和于洋树。还有一些人,记不住名字,不过他们带的水果挺好吃的。
尤其是樱桃,红得发紫,吃起来甜得不行。
陈言遵从医嘱,不太允许我吃乱七八糟的水果,他每天都削俩苹果给我,午饭后和晚饭后各一个,我遭遇了半个月的苹果轰炸,终于忍不住发脾气。
他很安静地看我,说你喜欢吃苹果。
我无端火起,冷声说那是以前。
陈言低头,固执把那个苹果削完,长长的红果皮一圈圈掉下,他手指修长,拿刀的时候也赏心悦目。
但我莫名恼了,拿腿用力踹了桌子。桌子上叮当乱响。他猝不及防,失手划道口子,血顺着刀刃往下滴,白砖衬着红,亮得碍眼。
苹果还剩点皮没削,陈言放下苹果,手指卷两圈纸巾,出门了。
那苹果我没碰,我躺在床上,看它一点一点被氧化成又黄又小不讨人喜欢的样子。
3
陆钏和于洋树是我的朋友。
大概吧,我真不知道谁是谁不是,就算陈言是我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仇家我也没办法,毕竟真的想不起来。
手机银行卡密码都不记得,当时能安心在医院养病,全仰仗肇事司机的家产以及陈言同学的慷慨解囊。
人还是要有点良心的嘛。
何况活着就好,真假我不在乎。
也许吧。
陆钏和于洋树在陈言忙不开的时候会来搭把手,听说陆钏是我九年的朋友,于洋树是小我两届的学弟,一手从大学捞起来的孩子。
陆钏结婚了,来的次数不多,会和我讲大学的事,但也不常说。有次傍晚我送她到院门口,她叼着烟,倚在车旁,歪头笑笑说有些事不记得也挺好。
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于洋树则每天带着几张合影像逗猫逗狗的在我面前晃。那些合影里于洋树面对镜头笑得没心没肺,我牵着陆钏在闹,陈言站在我身边,相片定格的瞬间没看镜头,他看向我。
他叽叽喳喳说合照的细节,致力于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这当然是无用功。
我的记忆就像一卷空白的电影胶卷,有头有尾,干干净净。唯一知道的,不过是宁茗这个名字而已。
甚至名字也是别人告知的符号。
没有记忆确实很可怕,所有证明你活过的证据,在你看来都是另外一个灵魂趁你睡着偷摸做的。
你活在玻璃房里,和世界毫无联系。
4
在我出院的第一个月,工作室黄了。
陈言在那个月瘦了八斤,我住在他家,门开的声音总是很早,往往回来的时候整栋楼就剩他家还亮着灯。
冬天的鹭岛有点冷,临近春节前后,车少了,人也少了,整座城市慢慢陷入沉睡,像是到了暮气沉沉的晚年,活力和精神被抽离,只剩壳子默默矗立在原地。
这样的天里,陈言家的阳台的十几盆绿植也谈不上生机勃勃,唯一的花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只有在浇水才勉强抖抖叶子。
我在他家看书,听歌,想事,等人,倒也不觉得难熬。
陈言就难了,他在螳臂当车,在蚍蜉撼树,在以一己之力试图拯救倾颓的大厦,而本应与他并肩作战的我,成了傻子。
确定工作室解散的那天,我第一次见陈言那么失态。
他喝了很多酒,满身酒气躲在沙发上的毯子里,一会说扯着头发说王总再来一杯不醉不归,一会什么也不说只懂得拼命灌酒,
没来得及关电脑,有歌在放,我上去拦他,他喊声宁茗,乖乖放下酒,扒拉手指头问我有几颗星星。
我随口说有三颗。
陈言摇头,用氤氲着雾气的眼睛看我,笑得露出白牙,说,不对,只有宁茗一颗。
我愣了。他凑上来飞快的亲了我的脸颊,然后笑嘻嘻缩回毛毯里。我好笑他醉酒的幼稚,去卫生间拿热毛巾准备给他擦擦脸,一回来看见沙发上的大团子在轻抖,走到他身边有几乎听不见的哽咽。
我隔着毯子把他拥在怀里。
我总以为他会永远温和,永远包容,永远无所不能。
可人哪里是神,潮起潮落,不过是海里的一滴水罢了。
5
陈言恢复的比我想象中快得多,第二天的晚上他就能神态自若地问我想吃点什么。仿佛昨天那个压着哭声抖成筛子,最后在我怀里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人,都是我的臆想。
晚饭是寻常的四菜一汤,我不喜欢苦瓜,没动那盘菜,倒是青椒酸酸甜甜,很合我的胃口。
桌布是干净的蓝白格,桌上还有瓷白花瓶,里面是雏菊,我随口夸了一句花漂亮。
陈言坐在对面,撑着头笑,说,是很漂亮。
他在说花,眼睛看的却是我。
光沿直线传播最浪漫的地方就是,当我看到你的眼睛的同时,你的眼里也必然存在一个我。
陈言的眼睛里,是我。
你很难拒绝一个这样强大温柔,百依百顺,唯独对你卸下一切伪装的男生,何况他还长得好看。
何况,你确实对他图谋不轨。
6
在一起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外。
于洋树那小子知道后一口一个嫂子叫得亲切,恨不得我们今天订婚明天结婚,下个月怀孕,明年的今天孩子生了落地能跑。
陆钏知道这事后罕见给我打了电话,她问我喜欢他吗,我支吾应了。她像是在抽烟,吐气声沉闷,我隔着电话听她哑着嗓子说句,好。
沉默一会,她又补了句,陈言真他妈不是东西。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电话滴答几声,提醒我这场莫名其妙对话的结束。
决定重拾专业也是同他在一起之后的事,不得不说,陈言是个完美的情人,体贴稳妥。有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生气和被打磨圆润的棱角,平稳得让人安心。
不过再重新捡起这些着实很困难,幸好有陈言在,他脾气好得不像话,多低级的错误都会耐心地一遍遍纠正。
我好像没见过陈言生气的样子,除了某次浇花时不小心弄倒花盆,花瓣和泥土撒了一地。正笑自己笨手笨脚,打算拿扫把清扫干净,回头瞧见陈言站在我身后,神色淡淡不知道看了多久。我想同他说点什么,才张口,陈言安安静静看一眼我,再以食指抵唇点一点。
嘘。
他走向狼藉,用手捧起破碎花瓣和泥土,再细心地将它们埋进泥瓦罐,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什么珍宝。
7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五六个月的学习虽然吃力,好歹也把基本术语弄得稍微清楚,学到痛苦的时候忍不住疑惑自己以前真的做这份工作的吗,可琳琅的成品提醒我,是的,你是。你不但做,你还做得很优秀。
看那些作品却是丝毫记忆都没有,空荡荡什么都抓不住。难免烦躁,偶尔恼怒地摔笔,陈言瞧见会端杯蜂蜜水,牵着我的手在唇边落下一吻,轻声哄说小宁茗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我埋在他脖颈里小声嘟囔句不好,他就笑着揉揉我脑袋,一句句叫着宁茗,一声比一声温柔。通常我会在第四遍缴械投降,无他,他声音里的情愫太重,听上几句就觉得心脏又酸又涨。
被他抱在怀里能嗅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沐浴露,客厅暖黄的光下,我们拥抱,好像彼此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