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即将远去的咸鱼生活 ...
-
“你说啥?”
“就是那个‘末尾淘汰制’,是真的。应该今年就会实行。”
女孩叹了一口气,毫无形象地一把瘫倒在了办公椅上,办公椅咕噜噜地转着圈,连带着女孩卷曲的长发也跟着飘呀飘,没一会就晃到了庄晓蝶跟前。
“就是比绩效,今年垫底的,就转去后勤,一个月两千五。”
女孩伸出了两根手指,狠狠在庄晓蝶眼前比了比,一张可爱的小脸上难得出现了几丝愤恨的情绪。
“不知道是哪位鬼才想出来的。反正老板是同意了,现在都在传谁是第一个转去后勤的。”
庄晓蝶没有说话,她从如山的纸质资料中勉力抬起头来,正对着那两根白花花的手指,突然觉得心好累。
这年头,与世无争地想做一条咸鱼都那么难。
“这是万恶的资本家。”
安安骂了一句,完美接上了庄晓蝶的心声,她逆着光芒,半张脸像披着圣光,眼神坚定,看起来像极了那种为了解放而敢于对万恶的资本家开战的那种无产阶级革命者,正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发表“抗资宣言”。
“我真想罢工。”她最后还是没有制定出完备的抗争计划,在庄晓蝶神情肃穆地等待着她的下文时,她就仿佛一把烈火,突然被浇了一盆透心凉的冰水,整个人萎了下来。
她怂了。
“然后还是带假条的那种。”庄晓蝶毫不客气地评判,故作潇洒地一把推开了她桌子上所有的资料,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空余。
“估计就我们俩了,至少前两年应该是。”庄晓蝶微微有些急躁,她没有心情再去和安安开玩笑了。她掰着手指头数办公室上一年的绩效考核排名,发现她和顾安安一骑绝尘,毫不动摇地守住了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宝座——倒数的那种,心里头自高考以后就再也不见的恐慌情绪便开始生根发芽,连带着她的眉头都紧紧锁在了一块儿,像是要锁住那即将离去的财运,和她无比珍惜的咸鱼生活。
“做咸鱼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庄晓蝶有些懊恼。她大学念的是心理学专业,可这年头大家都知道,心理学难找工作,找来找去也无外乎那几种,就业面实在是狭窄。最好的去处也就差不多两个:医院和学校。
“早知道去医院了,虽然累,但是工资高,还不会被淘汰。”安安嘟囔了一句,她和庄晓蝶是同一年自风华师大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当年也是有过雄心壮志,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她听着庄晓蝶那一句“咸鱼”一出来,蓦然想起她毕业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只短短过了一年,那些个锐意进取的心思便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的人,看着时代滚滚而来的浪潮,却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
“你还抱怨?你以为去医院就很好?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也难怪求职者不多,自然也不需要搞什么末尾淘汰制。”
“再说了,我们这报社就差了?虽然比不上千江月集团那种庞然大物,那在业内也是杠杠的!你当初进来的时候,不是也很开心吗?”
庄晓蝶下意识地反驳,说这话的时候她有些心虚,毕竟当年安安是跟着她选的工作。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面对安安似有心似无意的抱怨,她都要保住当年的逼格。
我没做错。
庄晓蝶想着,觉得心里有底气多了,她认真看向圆脸女孩,道:“我们的水平你也不是不知道,当时我们前几届不就有个师兄,进了医院后,被病人影响然后自己心里出毛病了吗?我们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儿。”
“再说了,当初也去过学校面试,只不过没有面试上,进报社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话倒是真的。
当时毕业的时候,她是一心想要当咸鱼的,于是根本没有考虑过去医院工作,直接将目光瞄准了各大中小学常设的心理教师职位。这可是个香饽饽,有编制,稳定,工资还不少,最主要的是轻松。
简直是广大心理学毕业生最理想的工作。
可惜了……
竞争者太多了,而我们又太菜了……
“我当初可是跟着你走的。先去面试了不下二十所学校,没一所学校要我们。我还问过你,要不要去医院试试,你还说不如来这儿。你看看我们,挂着个记者的名头,天天写写情感小贴士,哪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没做过咸鱼,不知道咸鱼的快乐;做了咸鱼以后,又丢掉了所有的热情。那我宁愿一开始就不做咸鱼。”
顾安安有些委屈,虽然过了一年,但好歹也是心理学专业毕业的,虽然在校期间多次逃课挂科,但一年内还不至于让她把专业课忘个精光。再加上庄晓蝶本就没打算掩饰自己的情绪,安安只粗粗一看,便猜出了晓蝶的心思。
虽然我当初确实也不想去医院,但是也不必这么戳我短处吧!我就想想而已呀!
而且,我还不是跟着你……
当初多开心,现在就有多悲伤……
说好的咸鱼,我是真的要变咸鱼了……
庄晓蝶被人揭了短,一下子觉得窗台外漏出的阳光都烧人得很,她张张嘴欲要反驳,可腹稿还未打出,她在大学期间一起挂科一起逃课的难姐难妹便先声夺人地开始呜呜哭泣了。
眼泪一掉,逼着她把话全部都生生咽了下去。
“说好做记者的,可是那些大新闻也到不了我们手上,全部被那些老牌记者所掌握。”
“一年啊,整整一年啊!只能写写情感小贴士,现在的人口味多叼,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我看就是来凑版面的吧。”
安安眼泪掉得凶狠,话却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逻辑通顺,口齿清晰。
她脸上挂着泪珠,双手握拳狠狠锤在了桌子上,一直压抑着的不满和对未来的恐慌彻底压垮了她,“末尾淘汰制”像一把镰刀悬挂于她的头顶,只待年末,那便是审判之日。
“我们还有机会吗?”
安安轻声道。她没有抬头去看庄晓蝶,颤抖的语气暴露了她早就已经笃定的事实。
“我们和倒数第三都差好多。”
庄晓蝶也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安慰显得过于虚浮,两个垫底的有什么好互相安慰的呢?若是真的要走,也不过是一个前脚,一个后脚,最多也就一年工夫,她和顾安安就会在“希望报社”的后勤部门见面,然后拿着一个月两千五的工资,每天小心翼翼,精打细算。
辞职也不现实,这么大把的毕业生都不一定可以找到心仪的工作,更何况两个辞职的,在原公司就绩效垫底的菜鸟呢?
“要不我们好好写情感小贴士?万一还是有人看的呢?”庄晓蝶有些艰难的说道。
“然后去采访村委会大妈们,每天奔波于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故作深沉地讲一些人生大道理?说句实在话,就我们报社的报纸,我自己都不想看我俩负责的那版面。”
安安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她趴在桌上,对庄晓蝶提出的意见不以为然。
新闻是什么?虽然这跟她大学的专业不对口,但是她还是总结出了两点:新和奇。总归是要抓人眼球,狗不狗血不所谓,反正能一下子把人震到就好。
情感小贴士?确定有人看?
庄晓蝶沉默了。
偌大的办公室如今只有她和安安俩人,其余的人要么吃中饭去了,要么还在现场采访某个大人物。当管理层的镰刀砍下,他们是最不在意的一帮人,唯有直面残忍的安安和晓蝶,才能感受到生活扑面而来的恶意与无奈。
无法抗拒,甚至连如何改变都做不到——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的地步,还有什么可改变的呢?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当时不做咸鱼会不会结果就不一样。”庄晓蝶看着安安那副颓废的样子,心里面逐渐有苦涩蔓延,她张了张嘴,脑海中却突然出现她当年大学刚毕业时候的情景。
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做咸鱼呢?为什么会想要做记者呢?明明和我的专业并不相干。
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去医院工作,并不仅仅是因为作为医生所要承担的责任和压力,而是她发自内心地害怕和厌恶那个地方,在她的室友递给她医院的招聘启事时,她几乎要忍不住当场扔进垃圾桶。
是因为害怕学艺不精,最后反被病人影响吗?
庄晓蝶苦笑一声,人果然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去后悔过去的自己如何如何,明明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大冬天的天黑的很早,午日阳光所带来的的暖意一下子散的干干净净。安安一到五点便准时打卡下班,连一刻都不愿意多呆。
“迟早都要被淘汰,我要尽情享受最后的咸鱼生活。决不会给老板哪怕一秒钟多剥削我的时光。”
安安如是说。
“你去了后勤部门只会更咸鱼,听说上下班都不用打卡。”
“不一样,后勤部门钱少。咸鱼就是钱多,但是轻松。”安安认真纠正庄晓蝶话语中的疏漏,手上的功夫却是一刻也没有停,原本做事磨磨蹭蹭的她在下班整理东西上展现出了卓绝的天赋,即使是一边和庄晓蝶聊天,她桌上的东西还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消失,没一会儿,原本乱糟糟的办公桌就变得空空荡荡。
就好像她清早刚来上班时那样。
“你确定不走吗?”
“还有最后一点得整完。”
庄晓蝶朝她扬了扬手上的资料,“今日事今日毕吧。留明天又要被骂了。”
“你还在乎会不会被骂?”安安眼神中有些失望,不过看着公交车似乎也要快来了,她也没有强求非要晓蝶陪她一起走。安安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看着角落里的人还在奋笔疾书,“你别走太晚了。”
她忍不住提醒着,轻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偌大的办公室真的只剩下庄晓蝶一个人了。
说来也奇怪,今日的夜晚,办公室是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往日那些加班狂竟然都没来。
所以我也要体验一下加班的感觉了吗?
庄晓蝶有些落寞,她低头看向桌面。
那是最后几张新闻素材,单薄地几乎就要被风给吹走了。她拿起其中一张,只随便扫了两眼,便知道,这又是哪家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婆婆因为不肯照顾刚生完孩子的媳妇,于是媳妇要和老公离婚……”
“媳妇怀疑老公外面有人……”
“凤凰男拿着老婆妻子娘家的钱去接济自己老家亲戚……”
几乎全都是。这要是换上刚毕业的庄晓蝶,或许还会新奇,然后满腔热情地带上采访稿前去吃瓜,但是再好吃的瓜也禁不住天天吃同一个味儿的呀!庄晓蝶如此,读者亦是如此。
老板已经不止一次批评过庄晓蝶和顾安安,要她们去找些新奇的素材,可这哪有那么容易,递到她桌子上的,还是那些家里的,邻里之间的矛盾。
照这个趋势下去,是非要滚到后勤部门的。
庄晓蝶皱了皱眉头,攥着纸张的手指都有些泛白,她何尝不想要大新闻?可那种事情,正如安安所说,根本轮不到她们,而她们咸鱼太久,也忘记了奋斗的滋味。说到底,也算是自己作的。
“唉……”
庄晓蝶长叹一声,继续翻着手上的素材,实在不行,就找一个最狗血的吧……
“光明私立初中?总算来了一个不是婆媳关系男女关系的?”
这是最后一份素材了,就当庄晓蝶已经在考虑是用“因为坐月子关系导致婆媳关系恶化”还是“丈夫背着妻子偷偷约会”时,这一份素材来的格外及时,也格外突然,像是从天而降,于是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在一大堆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晓蝶几乎在那一瞬间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莫非上天告诉我我的机会来了?
庄晓蝶一向擅长苦中作乐,她连忙看向那张纸。
这份素材看起来也很奇怪,不是指内容,而是指外观。像是学生从草稿本上撕了一页下来临时写就,背后还有一些剩余的数学公式没有涂掉。
“很漂亮的行书,语言也很通顺,逻辑也很清晰,看来是个学霸呢……不过这种他自己写的东西怎么会到我的桌上?”
庄晓蝶虽然咸鱼,但是不傻,这桌上所有的素材都是她自己整理或者别的记者漏给她的。基本上都是先打印完毕了的。
手写的?有倒是有,但是不多。
庄晓蝶看着草稿纸第一行力透纸背的六个大字“光明私立初中”,笔锋尤为尖锐,几乎可以联想到纸的主人在写的时候的激烈情绪。还有纸上的内容……
如果属实的话,应该算是大新闻了。哪个记者会那么好心把这样的新闻交给我?也不怕我这个常年与大妈大爷打交道的菜鸟搞砸?
还是说,是无意的?都是大记者,不应该会犯如此低级错误啊。
庄晓蝶眼神暗了暗,直觉告诉她这份素材并不可信,更不靠谱,可是有哪个记者在濒临淘汰之时还会放弃如此难得的机会呢?
她想起绩效考核中她的糟糕排名,几乎就是这两年的事,她就要……
不管了!是骡子是马,遛一遛就行了!
庄晓蝶已经不敢去想她被淘汰后的生活,在疯狂内卷的今天,被边缘化无异为堕入社会底层。她只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敌不过对未来的担忧,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光明私立初中”。
但愿这是我的机会,而不是我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