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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盛承安端坐着,余光不住地瞟着身旁的人。

      他瞧见付长宁坐在他身边,身姿端正,目光永远直视前方。

      两个人此时坐在一条木凳上,长长的衣摆在桌下交缠。

      一如从前在崇文馆里,一人认真听学,一人认真瞧听学的人。

      那时候,他们总是上课的时候还隔着一个过道,但那上头的学究们讲着讲着,底下的人挪着挪着,到了下课的时候,两人不知何时就紧挨在了一起。

      那时候,付长宁的书桌总是干净整洁,字迹总是端正明隽,而他自己则是不论何时,桌上总摆着一本他连名字都不记得的用来装模作样的书,还被胡乱地摆在一旁,书的页脚也不知上课无聊被揉捏过几次,早已皱皱巴巴,让人目不忍视。

      那时候,他不需要像此刻一般,连一个眼神都不敢表露得太过直接。

      盛承安终是没忍住侧过头,用眼神代替不敢抬起的双手,仔细地一丝一丝地瞧着身边人双鬓的白发,他面具下的眼神中不知闪烁着什么。

      明明未曾过几年光景,明明他们还坐在一起,可是彼此身边的人,却仿佛已在对方未曾见过的岁月里,变成了另一个人。

      楼下的对话还在继续着,只是此刻讲话的人已换了别人。

      一位书生打扮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云和月身边,深吸了口气后,将方才未说完的故事接了下去。

      只是这次他没有瞧任意。

      “但当你回到长安城,惯例的黄金台封赏上,等着你的不是高官厚禄,金银珠宝,而是你父亲的死讯。你的名字不仅没有出现在封赏名单里,甚至得来不易的功绩还被全盘抹去,无人知晓。你被皇权和叔伯的性命压得连反抗都不行,你父亲半生戎马换来板车一架,你一身骄傲全都蹉跎于黄金台上,竟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付长宁手中的茶杯此次没有再掉落,他虽不能饮茶,却将方才的茶杯又重新沏了一杯,这一次,他拿得很稳,端起来的时候,甚至有闲心逸致闻了闻茶香。

      一直在旁看着的盛承安愣在了那里,他脑海中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未料到,付长宁还能静坐在这里,仿佛耳旁所闻皆是他人故事。

      若不是桌沿边还有滴落的茶水,盛承安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做一个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梦。

      付长宁闻着茶香,淡淡地想着,原来这个故事在旁人眼里看起来竟然是这样。

      盛承安终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长宁,你……”

      付长宁放下茶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殿下觉得今日这个故事有趣吗?”

      面对此问,盛承安哑口无言。

      盛承安不信付长宁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呼了一口气,说道:“此处是长安城消息传播得最快的地方之一,不出三日,这个故事定能传遍整个长安城,不出一月,长安周边郡县也都会知晓,到时候天下……”

      “天下皆知又如何?”付长宁第一次主动地回望,哭脸面具无声地哭泣着,可是盛承安瞧得清楚,付长宁的眼里,沉寂如一汪深潭。

      盛承安抓住付长宁的衣袖:“我要天下都知道……”

      付长宁没有动,他问得很轻:“知道我是谁?”

      盛承安的话哽在嘴边。

      “知道我做了什么?”

      盛承安拽住付长宁衣袖的手越抓越紧,他此刻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只知道不住地点了点头。

      楼下的书生,还在继续讲着故事:“后来,你出于一些原因被迫更名改姓,用一个假名字征战无数,立下汗马功劳,而你为了不招致其他人的怀疑,又假意在秦楼楚馆中流连忘返,扮作一副纨绔模样,让以前认识你的人无不扼腕叹息。”

      付长宁听完后,瞧着盛承安脸上笑着的面具,说:“他说了,我是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纨绔,一个纨绔又能去哪里,去做些什么呢?”

      盛承安听他这么说,急道:“长宁,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分明知道我今日要你来,便是下定决心要将一切与天下人说个明明白白,你信我!”

      “长宁,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什么都没能为你做的盛承安了,我是大盛的太子殿下,我是未来的皇帝,我……”

      他说得很激动,仿佛这些话准备了好久好久,但说出口时,即便在心里演练了千万遍,却仍然因为太过激动,说得断断续续,只有言辞中的恳切一分不少。

      付长宁瞧着盛承安认真的眼神,沉默了很久,很多次,他想要开口,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多年之后,你再次回到长安城,已是满身疮痍,油尽灯枯。”

      他听到了楼下再次传来的话,终于闭上眼,很轻地笑了一下。

      此刻四周很静,盛承安将那笑声听得很明白,他以为付长宁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扬起笑脸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付长宁深深地望着他,说:“当年,你也是太子殿下,也是大盛未来的皇帝。”

      “承安,一切都变了,一切却也没有任何改变。”

      整整六年,春夏秋冬,雨雪风霜,他们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命途中前进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从未停止过。

      然后越走越远,仿佛过去的岁月,只是一场值得回忆的美梦罢了。

      付长宁再望了一眼盛承安,然后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站起身来。

      但是美梦会醒,路终究会走到尽头。

      付长宁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低头看见垂落在胸前斑驳的华发,他想,这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尽头。

      盛承安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结果,只是等他从思绪中清醒过来,追到楼梯口的时候,却瞧见付长宁停在那里,有一士兵装扮的人正在对他行礼,两人耳语几句后,那人便退到好事馆的门外静静候着。

      盛承安的心中生了些疑惑,但他却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问,但没等他说话,如是在人堆里眼尖地瞧到了楼梯处站着的人,狡黠的眼神一晃而过,将方才的话头接了过来。

      他将手搭在任意的肩头:“若是有一日黄昏,你与当年心悦之人重逢于故地,”然后状似无意地然后朝着楼梯的方向,问道:“此时此刻,你最想对你的心上人说什么。”

      此言一出,便将家国之事陡然转为了无边风月,一众看客皆连叹气,两两相顾,欲言又止。

      书生见此情状,想要出声将话头转圜回来,却瞧见云和月摇了摇头。

      两人一同看向楼梯处带着的哭脸之人,眉头紧锁,疑惑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然而顺着目光又瞧到身后那位,心头一齐升起了原来如此之意。

      但凡付长宁做出与他平日行事作风截然相反的事情时,身边总少不了这位的身影,而这个人,除了太子殿下之外,还能有何人呢?

      于是此时此刻,一众的目光都陆陆续续瞧向了那哭脸面具。

      付长宁转身望着盛承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处的位置,右手将衣襟缓缓拽紧,碰触到某一个物体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慢慢放下。

      他回头用目光扫了一眼众人,然后退了几步,将身后的盛承安拉到楼梯的转角处,确保一应视线暂无之后,才松了口气。

      付长宁松开拉住盛承安的手,往下走了一节阶梯,由下往上地望着盛承安的眼睛,低声说:“殿下,我……臣要告退了。”

      尽管他说“我”字说得很小声,但盛承安还是听到了,于是盛承安也随他下了一个阶梯,突然伸手摸向付长宁的胸前,付长宁下意识想躲避,却发现身后已是光线照耀处,他这一退,一切便会落入众人眼中,所以他只好扶住栏杆,感受着胸口处那只手的形状。

      他在自己轰隆的心跳声中,听见盛承安带着笑意说:“长宁,你知道的,我只要你亲手给我的东西。”

      付长宁想要辩解几句,却忽然觉得没了必要,于是他点点头,想要伸手到怀里将那东西拿出来,却又被胸口的那只手按了回去。

      盛承安抓住他的衣襟,提步上前,靠在他耳边说:“付长宁,我在老地方等你,我们不见不散。”

      说完之后,便松了手,径直上了楼,消失在楼梯上方的尽头。

      付长宁低头瞧着皱成一团的衣襟,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忆及从前不知上演了多少遍,而不见不散四个字,从前也不知道说过了几次。

      好事馆门外的身影,没有给他过多陷于回忆的时间,他只能强迫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将衣襟拢好,然后抬脚走出去,却迎面撞上了一张笑脸。

      如是从背后拿出纸和笔,双手送到他眼前:“这位客官,您请。”

      付长宁面具下的眉毛微微皱起,刚想开口拒绝,却又听见眼前这位皮笑肉不笑的“小跑堂的”说道:“客官,一瞧就知道,您定是位玉树清风般的人物,怎么也会像是个白听故事的人吧?”

      付长宁下意识地望了望楼梯的方向,心里明了今日若不遂了某人的愿,怕是难以走出这家店的大门。

      于是他只好接过纸笔,瞧着酒馆里一群人抓耳挠腮地思索着答案,有些不会写字的,还咬着笔杆子,把纸攥着让一旁的人帮忙。

      云和月和那位书生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他身边,那书生看他接过纸笔,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来:“长宁,不如让我来写吧。”

      乌发青衣,长身如玉,这位书生正是辟雍学宫江白渡。

      云和月见江白渡先出声之后,小小地松了口气,想要观察观察付长宁的表情,却碍于一张哭脸面具,什么都瞧不清楚。

      付长宁瞥过两人,拿笔在一旁桌上放着的墨砚上蘸了两下,直接提笔写下几个字,而后未等墨迹干个彻底,便将笔放在墨砚之上,再将纸越过像木桩子一般站着的两个人递给了如是,而后,径直走出了好事馆的门。

      两个木桩子对视一眼后,便知道付长宁此番定然是生气了。

      江白渡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走到如是面前,说:“这位小兄弟,可否将纸给我,我再为你誊一遍答案。”

      如是将纸背到身后,摇了摇头,心想着:要的就是他亲笔写的字。

      江白渡皱眉还要再讨,却被云和月制止了:“长宁肯写这字,你便给他吧。”

      “可是,如今形势未明,他的字迹怎能随意出现在外头。”

      云和月瞧了一眼如是,又想了想方才出现的人,扶额叹道:“你又怎知这里算是外头?行了,前几日他才警告了我们不要生事,今日就被他撞了个正着,你与其在这里讨他的字,不如回去想想怎么给他个交代,不然你我,怕是再难进他付家的大门了。”

      江白渡眉头皱得更紧了,语带讥笑:“付府还有大门吗?”

      “你!”云和月想起这事,心道完蛋,这下真是兜不住了。

      一旁的如是趁他俩纠缠之际,早就溜到任意身边,让他将一众客人照顾好,顺便告诉他不准让任何人上二楼之后,自己轻手轻脚地溜了上去。

      他一上去,就看见某个人站在栏杆前,摇着扇子,痴痴地看着楼下。

      “太子殿下,人才走多久,您就耐不住了?”

      盛承安将面具解下,斜睨他一眼:“不许把他跟走字一起说。”

      听闻这熟悉的忌讳,如是只好将剩下的揶揄埋在心里。

      他想,方才隔着面具没能清楚地瞧明白,这位付长宁付将军到底生得怎样的花容月貌,能将大盛的太子殿下迷得神魂颠倒,一天到晚,比那庙里的和尚忌讳还要多上许多。

      盛承安瞧着如是嘟囔个嘴,便知道这人心中又不知道再腹诽什么。

      “我只是希望他平平安安的,然而一身之力始终有限,如今这样,也不过讨一些口头上的福气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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