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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禅房花木深(3) ...

  •   齐勉回到京城后,诗会新出的集子已经在传开了。

      道听途说里,有谢望潮挥毫泼墨,也有萧无畏登门起衅,然而流传最广的还是那首独出心裁的《婕妤怨》,还有那个自称齐勉堂弟的小公子。

      齐勉初闻时仍一头雾水,最近他家中可从未有什么亲戚做客,更别提他的堂弟如今远在外郡为伯父料理丧事。等他回到家中,看到房中被翻出的旧衣和邀帖后,心里立即猜到了大半。

      晚上他坐在案几旁翻看新诗集,荷心一面整理被褥,一面兴致勃勃地跟他讲那日的场景。“那琅琊王世子嚣张极了,我还以为真有什么本事,便在门外细听了会儿,也不过尔尔。只是里头那些人碍于他的身份,才不敢做声。我实在没忍住就进去了,大哥在楼上认出了我,但也没声张,我便临时编了个身份。”

      “我其实心里早就拟好了诗,只是临场时润色了一番,太子殿下本来待在房中,后来竟也出来给我鼓了掌。临走时,有个胡子花白的老翁把我拉到一旁,说他在东宫待了这么些年,也见了这么多才士,从来没见过我这般灵气逼人的璞玉,让我以后都来诗会,他会好好指点我,日后说不定能取代谢望潮。”

      荷心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夸赞,应该说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写的诗,听了这些话心里不免有些飘飘然。她依稀记得那日诗句刚落地,堂上寂静得很,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楼上蓦地传出几记掌声,有个清俊的青年男子从大哥背后走出,如一束光从窗外折射进来,落在她的身上。她突然想起父亲那记巴掌,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那是一场美梦,哪怕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她仍在一遍遍回忆,不愿醒来。

      突然,齐勉将手中的诗集扔在桌上,声音重得将她吓了一大跳。只见他闷声不响地迅速脱鞋上床,赌气般背身睡去。荷心微愣,正要钻进被子里,齐勉又猛力地扯了下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

      荷心知道他在生闷气,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好又抱来一床被子。她坐在床头,将那本诗集翻了又翻,她的诗歌赫然写在上面。她将诗集压在枕下,心里的满足如潮水溢满整个黑甜的梦境。

      没想到接下来几天,齐勉依旧闹着别扭,两人陷入莫名的冷战之中。

      齐老夫人将她叫去,形容端严,声音仍旧如常:“你们谢家芝兰玉树,这自然是好的。什么书画诗赋,说实话,我并不太懂,但我知道什么叫本分。操持家务、打理上下是女人的本分,就像打战是将军的本分,吟诗是文人的本分,念经是和尚的本分。荷心,你可明白?”

      荷心听出了她话语里的轻重,猜出应该是齐勉告了状,心里有些不快,但她也不想跟老夫人争执,只乖顺道了句:“明白。”

      可已经燃烧的心火岂有转瞬熄灭的道理?就如江口起航的轻舟,一日千里,眨眼间已过千万重山,岂有再回头的道理?

      夜色很静,风也很平静,屋檐下的灯笼在摇晃。她走在回廊里,脚步沉重缓慢,又想起了父亲那记巴掌,心如被揪起般难受。

      临到房门前,窗纱透出一个朦胧的背影,隐隐还有窜起的火星。

      荷心暗叫不好,一推开门,看见齐勉站在桌前,地上摆放着一只大瓷盆,乱七八糟的纸垫满了整个盆底,那本诗集的封面已经被烧得体无完肤。盆里的火愈演愈烈,边角的纸页痛苦地蜷缩起来,最终迅速被火舌吞噬,化作焦黑色的碎末。

      她连忙上前掀翻火盆,连连踏脚,烧得半死不活的诗页反而因此面目全无。

      “齐勉,你是不是疯了!”荷心不顾仍旧滚烫的灰烬,扒开寻找幸存的诗页,只有那么零星的只言片语,她忍不住大喊,眼泪夺眶而出,“你为什么要烧我的诗集!”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齐勉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拍拍衣袖上沾着的烟灰,临走前不忘掷下一句,“以后不准你再用我的邀帖去什么诗会。”

      **

      清晨山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如海水一般从山下漫上来。沿途有许多树冠如浮岛,影影绰绰涌现在雾潮之中。此时站在山上俯瞰,除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慧灵会想,那些云端上的佛如何透过迷雾重云,看到地面上的众生呢?

      他在藏经阁前清扫落叶,每天早晚他都会这么做。这样的功课他从小就开始了,藏经阁就如师父般伫立在他身后,那里头珍藏了古往今来各派著名的经典。

      师父经常在阁里读经修行,经常一坐就是四五天。每次他去给师父送饭,看到密如丛林的书柜上重重叠叠放置的经典,一卷一卷有序地堆积在一起,弥漫出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吊挂的书名琳琅满目。师父坐在窗边案几旁,朱色袈裟披在身上,外头的日光照出一方光亮,师父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中。那是他毕生难忘的画面,也是他憧憬的一幕。

      扫帚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扫得很入神,没有注意靠近的脚步声。

      “师兄,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他抬起头,看到那张久违的面容,她微笑着,眼底却有深深的忧郁。“这样小的地方,却永远也扫不完。因为日子很长,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有新的落叶飘下。人的一生才有多少年月,你顾得了今日,如何顾得了明日,顾得了生前,如何顾得了身后。师兄,你又为何这样日复一日地扫它?”

      “就像人每日都要吃饭,吃下去总会消化,今日饿了便吃,明日还会饿。难道你会因为明日会饿便今日不吃么?”慧灵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好多,足以盘绕成一个成熟的发髻,这也意味着她有了新的身份。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某个狭小的夹缝突然涩缩了一下,他垂下眼帘,继续扫着。“一日在此,我便扫一日,十日在此,我便扫十日,一生在此,我便扫一生。”

      他的后背蓦地一暖,她环抱着他,许久,有些干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你扫一日,我便等一日,扫十日,我就等十日,你要扫一生……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也许是她的重量,慧灵感到背后的袈裟变得沉重了许多。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局促的手在半空悬了半晌,这才替她拭去了泪。

      那是二十年来慧灵第一次中止了扫地,落叶堆积在扫帚边,他的心已经不知前往何处了。在昏暗的阁楼角落,他如释重负般拥抱眼前这个女子,像是要把这日日夜夜来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汇注在她的体内。仿佛他们本该是一体的,却被一刀活活剖开,从此心里的一侧变得空落落的,而如今可以重归完整,身体的每一处便伸出细密的藤蔓,将对方层层叠叠地包绕起来。

      他已经全然记不起什么是藏经阁,什么是云端的佛。只希望这大雾永远不要散去,将这片天地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人可以发现他们。

      最好,也没有人可以记起他们。

      **

      齐勉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为什么这样矛盾。

      他明明一开始就知道荷心的文采,也喜欢这样的她。可当他得知她的诗文在诗会中大放异彩后,又造成京城里洛阳纸贵时,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自己偶然看见今夜的明月很独特,结果却发现许多人也在观赏。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轮明月西升东落,不管哪个地方的人都可以看到它,从不曾为他独有。

      齐勉原先并不叫修文,他的父亲早先希望他能继承家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早日过江收复北土,便给他取字士戟。他一直嫌弃这个字太过刚武,与他的朋友们相较更显得格格不入,便在成年后自己给改了。

      武将之子偏尚文士,这是一贯的风气,齐策也无可奈何。

      齐勉丢下了从小使惯的剑,仿效同龄朋友的样子,穿广袖长衫、熏檀香、傅粉,腰间挂一枚象征君子的白玉佩,很快便与他们看上去无甚差别。他们日日游船踏青,曲水流觞,吟诗作画,只是这形似来得容易,才华却难以临摹。

      齐勉一直很羡慕谢望潮,他仿佛生来便知道该如何摆弄字句、舞文弄墨。那些华美的诗句从他口中出来,就想说话那样自然。他们从小同在东宫伴读,接受太傅沈晦的教导,他落笔写下的诗句就如照猫画虎,费尽力气却并不讨巧。沈晦常鼓励他,说:“你有这份心已是很好了,至于其他,也不可强求。”

      他知道太傅的言外之意,但也很不甘心。

      天赋是什么?对他来说,是可望却不可及的明月。

      太子殿下在东宫举办诗会,他兴致勃勃地加入,却总是满含羡慕地望着谢望潮,有时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生在谢家。

      他爱写诗爱得发狂,有时能数日埋在书房里钻研,太子甚至调侃他是“诗痴”。

      有一次为了写成一首诗,他熬了三天三夜,最后母亲见到眼眶黑了一圈的他,满脸疲惫却发出笑声,母亲心疼地抱着他,感叹他是个痴人。可那次诗会,却是谢望潮七步成诗,拔得头筹。他写成的那首诗甚至没有被辑入诗集,只能拿回家,锁在书柜的角落。

      他从来没有这样挫败过,为此大哭一场。

      最后,齐勉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可以照样出入诗会,照样融入风流的文士之中。可荷心的出现,却一次又一次提醒他,他不过是个庸才罢了。

      他知道因为那件事,荷心把她的诗页藏在了枕头里。他很容易就找到它们,那些文字在他手中沉甸甸的,他很快地读过去,心中惊叹她的遣词造句、她的玲珑心思。

      齐勉只觉得心里发苦,为什么这些诗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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