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梅山染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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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梅山染赤
陈岐被剑风带到，脚下不稳，连退了两步方止住颓势。
他乜斜着眉眼厌憎地看向被莫问心护在身后的陈州，冷笑一声：“先是阿爷爱护，后有解律人出手，我真是搞不懂，你是有着多大的本事，这样多人都要保住你？”
陈州才反应过来似的，垂着脑袋，轻轻地拽了一下莫问心的衣角。
莫问心头也没回：“退后。”
陈岐这一动手，陈玉徽的正室宋氏施施然站了起来，一旁黔江宋氏几位前来观礼的修士跟着起身，显然不打算轻易了结此事。莫问心将周身气势外放，一众观礼嘉宾脸色俱是微变，好一尊化神境大能，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跟他们待了这么长时间，这要是动起手来难保不会伤及无辜，尤其还是那个凶名在外的道门剑修……哦不是，被道门除名的剑灵？剑妖？
苗染离得近，被气势所撼双膝直发软，陈玉徽将他揽在怀里，眉头一皱，对莫问心道：“我陈氏族内事务——”
“也可以不是。”莫问心从乾坤袋里摸出昔日陈州送给他的那块琉璃令牌，陈岐早被震得跌坐在地，看见那块牌子时还是不由得苦笑，说什么解律人与陈州颇有龃龉，这不是连霜月令都给了么？哪有一点不和的样子了？
莫问心把琉璃令牌送到陈州眼前：“这个，还给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那时候是陈州说的，拿着这牌子来清远找他，有求必应，说到做到。可陈州看着眼前这牌子，眼神一阵恍惚，手已经伸出去了，又慢慢缩回。
“不愿意？”
比陈州更不愿意的是陈玉徽。她心底一沉，在陈州回答之前便出声道：“陈州是我选定的下一任家主，去了昆仑算怎么回事？莫仙师，你不要这种时候开玩笑了。”
莫问心道：“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陈玉徽微怒：“昆仑要与我陈氏为敌吗？！”
莫问心想了想，对不远处看戏的谈星尘招了招手。谈星尘只好出来打圆场，折扇一展，白衣大袖轻薄如无物，到莫问心身边站定，面上做出一副无奈形容：“陈家主怕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与问心尊重陈州的意思，他要走，那便与我们同行；他要留，那我们自是不好说什么的，还要向陈家主赔个不是了。”
“陈州不能走。”陈玉徽不给陈州一点说话的机会，“家主跟着别人跑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莫问心盯着陈州。
陈州垂着头不看他。
“哦。”莫问心忽然手一松，“这样啊。”
琉璃令牌摔在地上，一声闷响。
“言而无信，那这东西也就没什么用了。”
陈州扑在地上去捡，那边宋氏见陈玉徽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家主之位已是板上钉钉，心中不由得气血翻腾，身为凡人面对修士却毫无惧意，怒道：“陈玉徽！你真要将那不要脸的扶正了？那你将我黔江宋氏置于何地！早知今日，当时何必娶我？！”
陈玉徽已打定主意不理她，将苗染的手牵住，低声道：“小染，我们走。”
谈星尘在边上眉头一挑。公然私奔？
陈玉徽当真带着苗染走了两步。陈州终于醒悟过来，疯了一样抓住陈玉徽与苗染的衣角，满是惶然无措：“阿爷、阿娘，你们要走？去哪里？你们都不要我了吗？……你、你们就这样走了吗？”
只把我，留在这座繁华又腐朽的平江府吗？
西花厅中，合议结束之后宗亲们并未散去，远远望着前方那场闹剧，纷纷摇头不语，都不解陈玉徽为何淡然理事半生，临了忽然发疯，要在家主继任这样重要的场合徒惹他人笑话。
“陈氏偌大家业，交给你了。”陈玉徽强行扯下陈州紧抓衣角的两只手，微微一笑。“我与你阿娘先走一步。”
说着去揽苗染的腰，被后者一脸嫌恶地拂开，到底没说什么，任她退而求其次地去牵他的手。
一片雪花忽然落在她的鼻尖。
天空开始落雪。
草木凝出薄霜。
飞镜如镜。
万物封冻。
霜月横渡，冰雪凝江！
莫问心瞬间带着谈星尘倒退数十步，一位老人如鬼似魅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看了莫问心一眼，点了点头，又一个眨眼出现在陈玉徽与苗染身边，轻轻拍了一掌，陈玉徽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哇得呕出一大口鲜血。
“我说过，宗亲没意见，我不会理会。”老人眼风一扫，“现在宗亲与嫡系不是一道了。”
陈玉徽哪敢诘驳，低头道：“宗亲什么意见？”
“陈州曾修过巫祝之术？”
“……”
陈玉徽咬牙：“是。”
“陈氏素与道门交好，玄门左道天壤之别，你不在意宗亲，也不在意道门？”
面对这位老人，陈玉徽几乎有点绝望了，她一直就不想惊动“那一位”，到头来还是避无可避。她将被掌风所震、半昏迷的苗染抱在怀里，小声道：“老祖宗，那您的意思是……？”
“处决陈州和你怀里这个坤泽，再从小的里面挑一个继任家主。”老人干脆利落，“你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还这样异想天开。带着这坤泽就想走？”
谈星尘躲在莫问心身后，在如此骤然的风雪中冷得牙齿打颤。他传音与莫问心：“炼虚大物？”
“传言是真的。”
“那陈州岂不是神仙难救。”谈星尘故意这样说道。潋滟潭边那场对战险象环生，他实在不想看莫问心再卷进这桩事里，跟炼虚境对上。
“神仙不救，我来救。”莫问心偏偏不这么想。“我也想试试，陈氏的渡霜月究竟有何处玄妙。”
谈星尘在他身后长吁短叹，早猜到会变成这样，莫问心别的优点不知道，倔强可是一等一。
飞雪凝霜，陈玉徽身上心底没一处不凉的。苗染修巫祝之事她压了许多年，以为都将这事淡忘了，却原来还是这样鲜明，刺一样梗着，不给她留下回圜余地。
“当年族里能收留苗染，如今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么？”她艰涩道，“陈州是我儿子……”
老人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双手一抬，冰冷霜花片片锋利，直奔陈州而去。莫问心及时格挡，镇海剑硬撼炼虚一击，发出叫人牙酸的细锐声响。
“躲也不躲，等着找死？”莫问心有些生气，“星尘你来照看他。”
谈星尘应声将陈州拖走，陈州短时间内被莫问心救了第二次，知道就算他爷娘都不要他了，昆仑还是会管他，心中一软，正被人爱护着的这个事实令他情绪翻涌，鼻头一酸，眼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
“我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他一路忍到现在，终于爆发了，放声哭喊着：“示弱不行，强势也不行；修为卑下不行，强大了也不行；总之就是哪里都不对，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难道我的出生根本就是个错误吗？”
莫问心挡下数量庞大的霜花，听到这些牢骚话也怒了：“现在有空说东说西，刚刚还拒绝我？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遮天绫掀起滔天红浪与冰冷霜花对峙，老人看准苗染的位置拍了一掌，撇下他专攻莫问心。攻势骤然集中，逼得莫问心后退连连，真气疯狂倾泻，脚底青砖寸寸断裂。
“想想办法！”莫问心对谈星尘喊道。“打不过，陈州就死定了！”
谈星尘就顶着风雪给他出主意：“试试《录鬼簿》？”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哇！”
“那我怎么用？”
“那……带着陈州直接跑？”
“带着他我们谁都走不了！”
“……”
谈星尘诚恳道：“要不，还是算了？”
“你要我看着陈州去死吗？”
“打不过嘛！”
莫问心掐着剑诀暂时打退一波攻势，喘一口气，漫天霜花渐停。观礼席上早空了，谁也不想冒着被误伤的风险围观炼虚与化神的争斗，莫问心抖落镇海剑上凝结的飞霜，老人正站在陈玉徽与苗染跟前，莫问心的视线被飞扬霜花袭扰，有些辨不清对面的境况。
老人半蹲了下去。
“……”
霜花终于彻底停止。
于是莫问心与谈星尘也看清了，陈玉徽倒在那里，身下一滩凝冻的血泊。
对视一眼，谈星尘摇了摇头。陈州脱笼矫兔一样跑过去，跪在陈玉徽身前，满眼的不可置信。
“阿爷……”他喊着，“阿爷……！”
苗染被他的喊声惊醒，睁眼一看，牵住他手的陈玉徽已是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凄惨形容了。他有些惶惑地去抚陈玉徽的脸，薄薄一层凝霜，凉凉的，没一点热气。
“你怎么了？”他仍是茫然，“你怎么了……？”
老人负手站在那里，心里明白方才自己对苗染出手那一掌，是被陈玉徽挡下了。他生平杀人不知凡几，但亲手杀了陈氏的嫡系后辈，这还是头一回。看着濒死的陈玉徽与一旁哭喊的陈州，他忽然便觉得意兴索然了起来，家主想逃，家主选定的继承人亦如是，陈氏偌大一桩家业哪里不好？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往外跑。
已活过这样久长的年月，如今他却真有些糊涂了。
老人如先前现身时那般骤然离开。苗染全没注意这些，抓着陈玉徽的手，感觉掌心微微一动。
他赶忙凑近了去听，陈州也跟着靠近，陈玉徽双唇慢慢地翕动，望着苗染近在咫尺的脸，轻声道：“小染……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带你走了……”
苗染眼角落下豆大的一颗眼泪。
“只可惜……”陈玉徽最后挠了挠他的掌心，“我……我先走一步……”
她甚至没来得及阖上双目，犹还望着苗染，就这么去了。
而陈州直起身子怔怔坐着，苗染伏在陈玉徽身上哀哀地哭，他却在想，原来阿爷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对着阿娘说的。
阿娘现在哭的，似乎也只是阿爷的离去。
那他呢？
他的这些年，所有的努力、困苦、磨砺挣扎，究竟是为了谁？
阿爷身死，炼虚大物出手判定，他的未来有多灰暗绝望，已经一眼可以望到头了。
为何阿爷就不能对他也留下一句话呢？
为何阿娘，就不能回头看他一眼呢？
陈州抬起手，摸了摸脸上霜花溶化的水痕，像那位老人一样，在现实的荒谬面前感到了某种漫长萧瑟的意兴索然。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梅山染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