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莲岛暮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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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莲岛暮沉
秋冬枯水期，飞镜湖水位下降，梅山岛岛缘露出一大片湿地，满长郁郁青草。前来陈氏本家观礼的来客们从渡口上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坪，飞镜湖水泊深厚，天青流碧，这一片青翠的浅绿最是难得，与天与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也与陈氏这个家族给莫问心的感觉形成了某种对比与反差。
家主继任是综合考察，除却基本的识文习字，还要考较体术武技；陈氏走的是体修的路子，肉身攻防，因此法术要考体术更要考，修为是一方面，拳脚是另一方面。识文一考，陈岐力夺头筹，做为嫡长子的他自小比陈州所学的不知多了多少，甚至连陈嵘都被他甩下一大截。而体术一考，展示拳脚时一众观礼嘉宾没有不为陈州深藏不露的实力所惊异的，陈氏重出身，庶子向来为族中所偏废，能出一个参与家主继任大选的已属少见，更不用说还有这样精彩发挥，这简直不合常理了。
“陈州还是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谈星尘问道。
“猜也猜到了。”莫问心提到这事就皱眉，“他不想引起他那两个哥哥的注意，可就算如此，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知道我会怪他便不说，做都做了。”
谈星尘便在心里想着，这不还是没明白么？那些崎岖辗转的部分都藏在凝望的目光里，尚未为人所知晓。
学识与拳脚修为展示完毕，接下来是两两对战，被安排在第二天。谈星尘说是要与谈月离沟通一下律碑相关，让莫问心先去别的地方，自己避开人群回到房里，关了门禁制一落，背靠房门缓缓滑坐在地，双膝软得撑不住身体。
他深呼吸几次，努力运转功法试图驱散身体深处泛上来的那股虚弱之感，如是反复两个周天，才稍微感觉好了一些。即便远隔千里万里，玉珠峰底的那些律碑依然在吞噬着他的生气，无底洞一样毫无节制，尤其是最近地动频发、风雪仍旧，律碑的胃口越来越大，他很难不去担心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被抽干，真正地成为天际一线流星陨落的尘埃。
鸳鸯鉴那边，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样，谈月离说方才观测到某一块律碑上文字消失殆尽，按照谈霄晴留下的工作手册，这属于“数据丢失”，会引发震荡，相信接下来某地就会出现地动，或者更严重一点，北国又将冲击雪线，发起新一波攻势。
而以律碑目前这个抽取生气的速度，在传说中的大灾变重新降临以前，他大概率会率先死于气血衰竭。
“如果道门那边再传书信过来，你就以解律人的身份回复，就说地动之事正在彻查，出了结果一定第一个发信告知。”谈星尘揉了揉眉心，“其他的不必多说，哪怕道门山主前来拜山也不要理会。”
“道门应该暂时不会着急过问这桩事。”谈月离扬了扬手中书信，“七脉大比在即，道门如今正传召散布在大陆各地的弟子归山，重新议定七脉来年资源与事务的具体分配。这是头等大事，关系到未来数年道门的前进方向，边境与地动再如何紧张，也得往后排一排。”
“那正好。先前西南地动，谪仙宫那边有什么反应没有？”
“只是后来派出弟子查探了一番。西南地动近来越发频繁，想来谪仙宫也习惯了。”
“玉泉山那边呢？”
“许白鹤去了一趟涂山，流连数日之久方才回返。”
“……”谈星尘微惊，“许白鹤……想开了？”
“也可能是彻底发疯了。”
“道门没表态？”
“七脉大比——”
“好，我懂。”谈星尘摆摆手，“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你和阿娘现下在平江府梅山岛对吧。”谈月离笑眯眯的，如挂两枚小小的月牙，“有关于沉舟，我找到一个小秘密，阿爷要不要听？”
莫问心在渡口处等了一会儿，载客的小舟没来，陈玉徽来了。
“陈家主。”他往旁边让了让，陈玉徽天青水洗的衣裙迎风而动，水腥气夹着青草的怡然，一齐落到他们身上。
“莫仙师这是去哪里？”陈玉徽微微笑着，手指葱白纤长执着袖边，衣摆落在地上，却不染纤尘。
“莲芯岛。”
“……”陈玉徽笑意微敛，“阿州从前住那里。”
“不然我也不会去。”
“莲芯岛不大，也没有什么好看。”
“那你让他们住了那么多年？”
陈玉徽觉得莫问心的质问似乎有些过于不合时宜了点。她没有接话，正巧小舟悠悠然划近，提气一跃，与莫问心一前一后上了船。
“去哪？”船夫问。
抢在莫问心之前，陈玉徽道：“莲芯岛。”
船夫一篙撑开水面，莫问心在船舱中盘膝而坐，陈玉徽掀起衣角在他身边坐下，听见莫问心道：“为什么你需要这样多夫人呢？”
“……也没有许多夫人。”
“我以为道侣有一个，那便足够。”
“但也许一个人的一生，会爱上许多人。”
“嗯？”莫问心想了想，认真反问道：“这个人，有这么闲？可以去爱许多人。”
“那得看你怎样论短长了。”陈玉徽松了口气，看起来莫问心并不是故意针对她或是对她有什么意见，纯然只是于情爱一道上不大了解罢了。“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不同的人，必然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凡人，仙师，草莽，豪杰。帝王将相，平头百姓。人这一生多的是选择，路有很多条，短与长，端看你怎样去论定。”
“至于清闲与否，爱人与被爱的能力与清闲无关，求长生是你的选择，不是所有人的选择。一生中要做的事情就那么多，做完了，也就差不多该走了，临走之前再谈情爱不是很无趣吗？自然要在最好的年岁里去谈、去爱，这样走之前才不会徒增遗憾，白白来这世间一遭。”
莫问心听完，觉得陈玉徽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但好像还是没有解答他的疑问。
“可你后来不爱苗夫人了。将他流放在那座孤岛上，跟陈州一起，你让他空度了最好的年岁。”
陈玉徽苦涩一笑：“爱与不爱，不是你说得这样简单。”
“相爱的人不相守吗？”
“相爱易，相守难。”
于是莫问心忽然想起万年前的寇风露与谈霄晴。他们会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各自分开两边的吗？
小舟靠岸莲芯岛，枯水期，小岛便看着没有那么小，白墙黛瓦，有屋室有小院，有山崖有树木，小院里还有一方浅浅的水池，池上静静浮着三两朵睡莲，乍一看很是温馨。
“阿州跟了你一段时日，你觉得这孩子，怎样？”
陈玉徽推开屋室掩映着的木门，潮气扑面而来，水锈与霉痕浸透了墙壁的下半截，上半截亦无法幸免，斑斑地布着好些蛛网青苔。
“我觉得他可怜。”莫问心实话实说，“头一回见他就这样想了。被打得掉了味，叫人辨不出乾元的身份，头脑还被打得傻了，金丹境，囫囵话都说不出。”
陈玉徽唔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后来呢。”
“后来他养好伤，人是清醒了，却不愿回家。我就想着，这个家既然这么不让他想回去，那就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
“倒是随性。”陈玉徽低笑着，“直到玉门关现身，家里执事找去十万大山么？”
“是。后面的事你就不要来问我了。”
说着，莫问心推开屋室的窗，明明没有如何用力，窗棂直接被他整个掰下来，报废当场。他拿着窗棂的木条有点尴尬，陈玉徽说扔了吧，就扔外面的湖里，左右这里不会再有人居住了。
莫问心便向窗外望去，飞镜湖烟波浩渺，岛屿星罗棋布，水泊飘动，落日西悬，点点粼光。
窗棂向下坠落，跌进水面。陈玉徽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说莫仙师，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这里？
莲芯岛吗？还行。
我是说，清远陈氏。
莫问心沉默一瞬，还是说道：是。我不喜欢这里，很不喜欢。
他现在无比希望自家道侣就在身边，这种不知道说什么话的时候，就是该谈星尘出场的时候了。
陈氏立足清远，没有谈氏在昆仑经营近两万年那么久，却也有一万来年了。陈玉徽不紧不慢地说着，在屋中寻了张霉斑尽量少些的椅子坐下，刚一挨上，四只椅脚里断了两只。她只好再站起来，环视这间狭小的屋室，除了床榻，竟没有第二处地方可供坐卧。莫仙师，一个古老的家族最需要什么，你可明白吗？
长生？
不。陈玉徽仿佛知道他会这么说，微笑了笑。长生再是长久，仍落在一争短长的窠臼里，于家族传承而言毫无益处。
莫问心低头想了想，诚恳道：我猜不出。
是规矩。陈玉徽轻声。无规矩不成方圆，承蒙上天眷顾，我陈氏一直人丁兴旺、不愁断了香火，然而正是有这一重规矩在，才能绵延恩泽，不叫族中生乱。
莫问心坐在那里思索着陈玉徽的话，她说的这些听上去都很有道理，他几乎就要被说服了，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没必要骗她。
你口中所说的规矩，让陈州痛苦了很多年。他抬手敲了敲身后的墙面，指节感受到了霉苔微妙的潮气。你不爱他，他的阿娘好像也没有那样爱他，这个莲芯岛看上去实在不舒服，连同清远陈氏一起，全部是他痛苦的来源。
他被过往的爱恨死命地拖住了。莫问心直直望向陈玉徽。事到如今，你还是想将家主之位交到陈州手里，是不是？哪怕他曾那样痛苦。
他不会拒绝的。陈玉徽冷冷道。他将甘之如饴。
既如此，你今日专门找我来说这些干什么？
在他们身后，窗外，一轮硕大的夕阳正在西沉。霞光万丈，挥洒在粼粼的飞镜湖上，天青染作赤红。
明日结束，我会离开这里。陈玉徽说。
目光灼灼，如星子微烁。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莲岛暮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