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岁岁后

86、人之初（四）

　　古欢的草药管用，离珠身上的外伤，很快就消肿了，胳膊虽然使不上大力气，但日常饮食起居可以自理。

　　赤火族族人三百有余，则宣只带十人，在营帐集结，一同去往狐竹林。

　　杨轩辕姗姗来迟，则宣见到离珠和杨轩辕同行，并未在意，默认允许。则风得了姐姐事先嘱咐，为了全族的利益，勉强忍下了对杨轩辕的痛扁之意。

　　狐竹林在祖地的中心，四面环山，树木葱茏，花草众生，山上清溪环绕，流到山腰崖壁，就汇聚成一面千丈之宽的瀑布，巨幅水帘落下，一片净白漫过下半座山，直落而下。

　　出入其中，需穿过水帘洞穴。九尾狐族族长早早出了洞口，亲自迎接，见了则宣一众赤火族客人，一边热情的招呼，一边吩咐部下，把提前准备好的伞送给赤火族的客人。

　　若非有伞，非淋湿成落汤鸡不可。杨轩辕感叹了一句狐族想的周到，又开始研究拿到手里的伞。

　　伞面是晒干的竹叶拼接，结实耐用，伞柄竹竿还可以伸缩，十分方便。

　　过了水帘，就是漆黑洞穴，两边墙壁上，每隔几步安置火把，全部点燃，洞体通亮。

　　众人收了伞，紧跟着狐族走。

　　狭长的洞穴，有诸多洞口，像迷宫一般，外人极其容易迷失其中，来回乱串，找不到方向。

　　则宣一路观察，发现洞中有许多隐蔽的机关，似是防备敌人攻击。

　　九转十八弯，估摸着半个时辰过去，众人才从山洞里见到出口，洞外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高悬的大瀑布，离珠打开了伞，擎着穿过。

　　一连几道瀑布后，豁然开朗，狐族祖地的繁华之景，让众人惊呆当场，全然忘却了是在他族做客。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边尽是各色花草，花草再远有树有石，布置成各异的形状，有小桥，还有清泉游走其中，经过的每一座院墙和瓦房，都是不一样的。

　　最神奇的是窗子，被做成了各种形状，窗子把连片山水框成了小景，配上灯笼和摆件，走一步一探望，让人眼前一亮。

　　离珠见识过天师府顶尖的园林造诣，倒是没有则宣杨轩辕她们的震惊反应。放在三千年后，这些造景，顶多被称作精致，论鬼斧神工，连七宗仙山长老的修炼地都比不上。

　　她想寻找静昙，抬头四周来回看，和望向她的青落，对上了眼神。

　　青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便回了头，几句幽默言语，打断了则宣等人的观望，领众人接着往深处走。

　　再往里走，就是大片的竹子。

　　小路在竹林中绕来绕去，一路除了引路的狐族，再无九尾狐族人出现。也不知是不是离珠的错觉，竹林的布置，和仙山的某些阵法有些相似。

　　又是半刻时辰过去，他们才从竹林中出来。这一段山石不少，几只刚化形还没化完全的小狐狸，顶着毛茸茸的狐耳，躲在石头后边偷偷看。

　　则宣敏锐，一眼就看见了石头后躲着人，小狐狸察觉被发现了，如惊弓之鸟，嗖的逃走了。

　　“我们九尾狐族，其实很胆小的，”青落解释，“平时窝在自己院子里，少见生人。但则宣族长不一样，他们都很好奇你的神火之力，尤其是小孩子，想亲眼看看神火是个什么样子。”

　　则宣伸出手掌，手掌上凭空而生一团火焰，“就是这个样子。”

　　“果然是神奇之术，”青落眸光中不带畏惧，缓缓凑近，想伸手去抓，可则宣攥回了拳头，灭了火焰。

　　他看向则宣，声音柔和的能滴出水，“神火很美，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美。”

　　则宣心意微动。

　　常人第一次见神火，都会害怕，下意识的躲开，可青落却想触碰。神火之伤是治不好的，这也是七大部和妖族都不敢轻易和赤火族开战的原因。九尾狐族族长不可能不知道。

　　则宣不懂他在想什么。再看九尾狐族长，那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也猜不透真伪。

　　“就快到了，”青落指向小路直通的月亮门。

　　茶竹宴是九尾狐族专门用来待客的宴席，布置在更大一些的院落中。院子四边，由几根木头合作撑起了一个覆盖整个院子的大架子。架子布满了青藤，藤蔓交缠，遮住了光晕，偶尔落下一串串鲜红的果实。

　　等赤火族的客人都落了坐，一路都在对狐族造物叹为观止的杨轩辕才发现，他身边少了个人。

　　“离珠呢？”杨轩辕左右没瞧见，正要起身去找，青落抬起手拦下，“杨公子莫要着担心，离珠姑娘去见她的故人了。”

　　杨轩辕记得离珠说起，要来寻复活她爱人的帮手。

　　心中疑惑，他们一直走在一起，就算他聚精会神看风景，也不至于大活人走错了路都看不见。离珠是什么时候走掉的？

　　离珠也不知道，依稀记得进竹林的时候，她一直跟着赤火族人后面走，脚踩着凸起给绊了一下，低头瞧了一眼绊她的竹笋尖，回头，就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四处寻不到人，只身在竹林乱转。想这一定是个阵法，七宗里不少类似的迷阵，都长这个样子，设在修炼地外，防止外人打扰修炼。可惜她不像鹿致一般精通，看不出阵眼所在，不知破解之法。

　　左右杨轩辕发现她不见了，会来寻她的，她现在可是轩辕先祖手底下唯一心甘情愿的劳动力。

　　风吹着竹影，刷刷响动，离珠隐约看见竹后有个院子。

　　她走了几步，穿过竹子，果然是院子，四方不大，布景简单，单独隐匿在竹林之中，比方才的流水边的院落更加安静。

　　院子的门，是开着的。

　　离珠犹豫一会儿，还是踏进了院子里。

　　没有屋门，只有一片竹帘，离珠隔着竹帘问，“有人在吗？”

　　没人应声。

　　主人不在，离珠就要退出去，眼睛瞥见了放在屋子正中长桌上的古琴。

　　原来古琴在三千年前就存在，历史足够长远。

　　离珠和杨小昭学过琴，驭妖琴有十八弦，可杨小昭最先教她的，是眼下这种人间乐器五弦琴的奏法。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她和琴的缘分太深。她与师兄之间的情源，就生自琴缘，那是她在临江宗最快乐的光阴。

　　师兄曾托薛养为她做了一把琴，可惜她弄丢了。

　　如今，连驭妖琴也弄丢了。

　　她回头找过，煮过她的那口锅，已经被灶台刷了无数遍，谁也没看见过里面有一根木簪子。

　　坐直身子，离珠从怀里把聚魂瓶拿出来，小心的摆在桌前。她不知师兄能不能听的到，看着瓶中变得更加微弱的光，轻轻的拨弄琴弦，弹了一曲静夜思。

　　那是很简单的人间曲，杨小昭口中的新手入门曲目，曲调平缓，容易上手。

　　一曲太短，也不知琴的主人何时能回，给她指一条走出竹林的路。离珠又起十指，弹奏起春日欢，这首曲子的曲调是欢快的，置身其中，让人感受到万物生发的新奇和愉悦。

　　奏完了曲子，离珠一抬头，竹帘外几只小狐狸毛茸茸的耳朵，嗖的躲到了墙外。

　　琴声又起，离珠没低头，只是随意拨弄调子，果然，门口竹帘外又探出毛茸茸的狐耳，紧接着是几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发现离珠没低头，正等着他们出现，小狐狸们似乎受到了惊吓，迅速消失不见了。

　　离珠好笑，想多半是狐族的小孩，寻她琴音而来。九尾狐是妖族，妖族从兽态到人形，需要经历化形之期，时间有长有短。化形期间，会保留兽态的一部分。比如九尾狐毛茸茸的狐耳。

　　想师兄小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可爱样子？

　　离珠看一眼聚魂瓶，那微弱的光闪了闪，似乎也能听懂曲子，再次抚上琴弦，调子曲折婉转，似是相思暗搓搓的试探，突然曲调上扬，喧闹耳热烈，如真诚的诉说和告白，曲调来回，变幻莫测，是古琴曲中极其难奏的凤求凰。

　　她觉得门口和窗户上都有动静，似是那些小狐狸，都凑了过来，她没有抬头，专心弹奏，别一抬头再把他们吓跑了。

　　一曲终了，竹帘被掀了起来。

　　离珠听见脚步声，下意识的抬头，见那一张熟悉的脸，突然慌了神，手指按得太紧，竟然按断了一丝琴弦。

　　“我……我不……”离珠紧张的站起来，说话都打哆嗦，“我不是故意的。”

　　离珠退了两步，也不知自己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想找静昙先祖，就阴差阳错来到了静昙先祖的屋子，却又冒冒失失的在静昙先祖眼前，弄坏了静昙先祖的古琴。

　　早知道这是静昙先祖的琴，她就不乱弹了。

　　“无碍，”静昙淡淡道，“不过一根弦，断了，续上就好。”

　　小狐狸们一只一只的从门外钻进来，都围在静昙的周围，眼睛里含着光，似乎想讨要什么。离珠见静昙走到琴桌旁边的柜子前，从柜子里摸出一面铜镜，小狐狸们拿到镜子，如获至宝，一溜烟的全跑走了。

　　她在赤火族，从没见过镜子，梳洗时都是在河边照水，想在三千年前，镜子也是十分稀有之物。

　　小狐狸原来是来向静昙先祖要镜子的。

　　屋子里只剩两人。离珠想着如何开口，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却听静昙道，“聚魂瓶是天极之物。”

　　离珠一愣，聚魂瓶三个字在她脑海中炸开，“静昙先祖……您……您知道这个瓶子叫聚魂瓶？”

　　静昙没听清先祖两个字，淡淡回，“聚魂瓶本就是我的东西，无论何种机缘落到了你的手中，都当归还于我。”

　　“我知道这是你的东西，但是……”离珠捧起聚魂瓶，试探道，“三千年后您的仙魂，和我师兄的神识，都在这聚魂瓶中。您能不能先把你自己的仙魂收回去？等我拿到则宣手中的复活之法，找到合适的血肉，再把师兄的神识取出，以复活之术复活？”

　　静昙听不清离珠说的话。

　　和在赤火族时一样，离珠说的话，有一些是模糊的，以他的神识之力，竟然也无法知晓，一个地极生灵的话中有何意。
　　离珠看静昙表情微微变化，对于这张脸而言，已经算是疑惑的表情了。

　　想着自己的话，多半又是听不清。

　　就算静昙先祖这般，能一手将仙门七宗的灵路和仙力清空的厉害人物，清意口中的仙首大人，也无法听清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话语。

　　“我不能给你，”离珠只能说，“聚魂瓶里面有我喜欢的人，我想复活他。我只借用一段时间，等复活了师兄，我就把聚魂瓶还给你。”

　　“我不知你怎么做到让地极神识，入到聚魂瓶中的，”静昙眸中清淡，“但他……神识过于虚弱。地极仙气稀薄，即使在聚魂瓶中，也不会长久……或许不日就会消散。”

　　“什么……”离珠大惊，聚魂瓶中的神识，也会自行消散吗？

　　眼前聚魂瓶的主人，该不会骗她。

　　静昙伸出手，示意离珠把聚魂瓶给他。

　　离珠摇摇头。

　　“地极生灵由生到死，死后魂魄消散回归天地，神识也泯灭于虚无，是不存在复活之术的，”静昙语气平和。

　　“有，”离珠坚信。人皇传说不会无缘无故记载，则宣复活了静昙，才有了以后则国一统天下，七宗和天师府的神奇造物。
　　静昙不喜争辩。

　　他行走地极多年，知所有生灵只有一世，不过几十年，可眼前的女子，若用他天极的仙宝，保留地极的神识，倒是有了一种延长生命的可能。

　　可若让神识，重回生灵血肉，是绝不可能的。

　　除非，地极生灵与他们天极仙族一般体质，天生拥有神识海，可凝筑极识，自生仙气，通体仙气才可保血肉能够承受新的神识入内融合。

　　此女为了聚魂瓶中的神识，才不肯把聚魂瓶归还给他，或许这也是地极生灵之间所谓的情感和牵绊吧。

　　他可以直接抢走，天极之物，总不能一直落在地极，造物混乱，不知会生出什么其他变故。

　　可想想，他还要在地极等上若干年。

　　此女和其中神识，和聚魂瓶有机缘，等到他离开时，再带走聚魂瓶也好。

　　到时候，女子或许已经白发苍苍，垂暮老已，自己的一生将要终结，和聚魂瓶中的神识分开，便不会再有生离死别的伤感了。

　　就成全他们一世，互相陪伴。有自己在这里看护，就算有了变故，也能及时制止。

　　只是这神识，入到其中便已虚弱，撑不住太久。

　　“聚魂瓶可以暂时留在赤火族中，你不得离开赤火族，”静昙收回了手，“但想让聚魂瓶的虚弱神识不散，需以仙气日日温养。但你是地极人族，没有极识，自生不出仙气来。”

　　“自生仙气？”离珠想到自己神识海中的曾经出现过的那个赤火少年，即使没有了灵路和七宗仙山的仙气，她也可以使用仙术，驾驭赤火。

　　只是现在的她，失去了和神识海的联系。

　　“我可试着为你打开神识海，再在你的体内，暂凝出一颗极识，如此你就可以生出仙气，虽然不多，但用我教你的术法，温养聚魂瓶中的神识，是足够的。只是……”

　　离珠认真的听，压抑着心中的忐忑和激荡，她开了神识海，就如同回到了三千年前的修炼之路，或许还能找回那个赤火少年，找回自己的仙宝，“只是什么？”

　　静昙也只是理论上觉得可行，从没尝试过，“只是……若不成功，你大概……会死吧。”

　　“我愿意一试！”离珠毫不犹豫，“请静昙大人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