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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微光 ...


  •   顾希昭托着腮蹲在小溪边,望着水中来来去去的倒影发呆。在她身后,一只大白鹅伸长脖子,咄咄逼人靠近她。顾希昭凝视人群的倒影入了神,对靠近的大白鹅毫不知觉,那大白鹅见她不躲不闪,以为又是个好欺负的人类,跺着脚丫走到她身后,狠狠地向她耳朵啄去。

      顾希昭“啊”了一声,捂住通红的耳朵,这才意识到自己挡了村霸大鹅的路。她挪了挪屁股,见大鹅岿然不动,干脆站了起来,沿着小溪走,心中仍想着栖真的话。没想到大鹅仍不放过她,在她屁股后头追逐,它见顾希昭不回头,干脆张开翅膀,展开猛烈的攻击,与她在河边上演了一场村头恶霸欺压无辜女子的场面,它追她逃,一人一鹅都插翅难飞。

      措措正和几个伙伴坐在一块笑着说村里的闲话,一抬头看见河边这场好戏,不由得扑哧一笑。

      顾希昭一路狂奔,才勉强甩开恶霸大鹅的追击,她喘息不止,狼狈地理理头发,掸去身上的鹅毛,抬头正好迎上措措含着笑的脸。

      措措远远地对顾希昭招了招手,“喂!你怎么样?”

      顾希昭想到自己出糗的模样,有些窘迫,“我没事。”

      “我不是说刚刚,我是说你有没有被阿苏他们找麻烦。”

      “啊?”顾希昭反应过来,阿苏指的正是玩菩萨那晚他们在林中找到的那个黑衣少年,“没有。”

      “你别看那只鹅会欺负人,阿苏比那只鹅还惹人嫌,他可是我们村里避之不及的恶霸,专门挑衅各族女子,出言不逊,可惜老毕摩过身后就没人管教他了,多亏有神女姑姑出来主持公道。她在议事会上要阿苏的族人禁足他,我还以为阿苏又会想什么坏心眼,现在看来,神女姑姑的提议果真起了效,我们也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措措又对她道:“虽然阿覃没明说,但我知道她心底是感谢你的,你们那晚肯站出来为木呷说话,才能让莽子长老带我们去林中,查明真相。”

      顾希昭再次想起那晚的情境,栖真及时出现在林中,真的只是巧合么?还有那只不知从何出现的黄狗,似乎在给他们几人领路。说不定她和沈陵光的话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栖真一定会及时出现在那林中,会找到打翻猪血藏起竹筛的阿苏,再对他进行审判。

      措措见她沉默不语,“喂?你不是在生气吧?你来这几天村里也没好好招待你,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给你介绍介绍吧。”

      顾希昭刚想婉拒,就被措措一把拉起,跟着她跑了起来,她只看见这仡熊少女发间的五色绳在风中摇摇晃晃,那五彩斑斓的颜色把这秋日仅剩的一点阳光都比得逊色起来。

      措措带她走过了小溪边,经过打闹的各族小儿,经过闲聊的白发老人,又经过田间的水车,顾希昭见几个仡熊和汉人少女正拿着图册比划着什么,措措走上前去,替她们做了会中间人,交谈片刻,她转头向顾希昭解释道,这是两族共同建造的水车,这几名少女正商议着如何改建它,使其既可灌溉又可排水,在江水涝情严重时派上用场。两人又经过了渔家夫妇的家,大娘一副渔家女的打扮,准备耍水,而渔夫则拿着他新编好的渔网跟在后头,嘱咐晚饭时两人来家中吃自家的新鲜鱼。接着两人又上了条山路,一路皆有挑担打水的青年女子,她们与措措十分熟识,嘴里时不时蹦出打趣的曲调。

      顾希昭看着这群如同朋友亲人那般毫无嫌隙的男女们,心中又浮起那个缠绕她已久的问题,这里确实与她在渭水与锦官看到的都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是这里的水草更丰茂,还是山景更有野趣?都不是,这里也有荒芜的田地,也有被洪水淹没的房屋,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一道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的脑海。

      是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不一样。

      这里的女人不是被关在屋中没有自由的笼中鸟,也不是在茶馆中卖艺献唱的花旦,更不是被肆意拐卖流落他乡的珠宝,她们仍可自由地穿梭在山野之中,她们的活计不是只有捣衣捕网,生火做饭,她们可以挑柴上山,亦可以下水捕鱼,可以在庭前读书,可以对草木发呆,没有规矩束缚她们。

      “你们果然在这里!”

      顾希昭的沉思被措措的叫声惊醒。

      她们眼前立着一栋垂垂老矣的石屋,坐在门外的是一名垂垂老矣的妇人,她恍如一尊石像一般朝着山头,她身边盘腿坐着的那一对少年正是木呷和阿覃,一只喜鹊正落在石屋旁的树上。

      措措毕恭毕敬地对老妇人拜了一拜,用糯苏语问候了一句日安,又转向木呷和阿覃,“我就知道你们会来山顶上看老嫫尼。”

      “爱管闲事的措措,你来做什么?”阿覃嘴冲着措措,眼睛却瞥了一眼顾希昭,语调里满是埋怨。

      “我想让她来看看村子,谁叫嫫尼这里风景最好呢。你们来是做什么的?哦,木呷,你又在誊抄经书了?这么说你想通了,打算继承老毕摩的衣钵了。”

      顾希昭顺着措措的目光望去,只见木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手中紧握着一块书筒,那书筒乃是用竹子做成的,剖成两半夹住一沓厚厚的白纸边,用线订紧,他左手还握着一支树枝尖,笔尖蘸着新鲜的猪血,而他笔尖落下的地方,正是既有点竖又有弧线的糯苏文,一笔一划都极为认真。顾希昭看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练习那些符咒时的感受,她不由得低声赞叹道:“真好看。”

      措措一脸骄傲地点点头,向顾希昭解释道:“那当然,木呷是受了老毕摩亲传的。可惜老毕摩还没把法术全交给他,就撒手去了,有人说……老毕摩是被下了咒,才死得那么快。”

      “你说这些干什么?”阿覃脸色依然不快,她吹了声口哨,唤来那只停驻在树梢的喜鹊,喜鹊一见措措脖子上的银镯子,高兴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措措脸色一变,连忙退后几步,“好你个阿覃!又放你的喜鹊来咬人了!”

      独自坐着的老妇人忽然发话了,她颤巍着招手对木呷说了句什么。木呷看了看顾希昭,又看了看阿覃,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嫫尼叫你过来。”阿覃对顾希昭看了一眼,她的语气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敌对了。

      顾希昭迟疑着走向老人,她感到老人满是皱纹的手覆上自己的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似有什么在闪烁着,她微微合上眼,说了一个词。那词语音节短促,像是火烧得最盛时木柴砰砰爆裂的声音。

      紧接着,老人将手指伸在木碗里沾了点酒,点向她的额头,喃喃念叨着什么。

      酒水附上额头的那一刹,顾希昭感到身体最深处燃起一束火苗,这感觉与栖真对她所做的极为相似,但又略有不同,如果栖真是给她带来了一阵风,那这老人所做的是给她心中的火焰加了一把柴,顾希昭不敢动弹,直到老人松开她,递给她一块刚烤好的糍粑,又拿筷子夹了一大块腊肉盖在上头。她小心接过那糍粑,也学着措措的样子给她拜了拜,老人微笑着冲她缓缓点头,再递给她一只黑色的羽毛,对阿覃又念了一串祝词。

      阿覃认真地听着,转头对顾希昭道:“嫫尼说,你的血很宝贵,不要轻易流血。你的名字里有火光,不要忘记把它传向四方。你这不受言语庇护的孩子,我给你醇酒、糯米、及喜鹊的羽毛,不必再磨快你心头的刀锋,不必再惦记你梦中的凶相,去到你崭新的年月里,烧尽雪水,发光发亮。”

      老人的词句与口吻都被阿覃复述得极为认真,顾希昭感到一阵暖意,随着头顶乌云的拨开,同阳光一同落在她身上。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无言地与老人对视,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不属于她的回忆,与她自己逐渐黯淡的回忆无穷无尽地纠缠。

      烧尽雪水,发光发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凭她这样的人,也能够烧尽什么东西,发出什么光亮么?

      顾希昭想起几天前,他们几人在林中发现了偷拿竹筛的阿苏后,返程的路上,栖真单独叫上了她与沈陵光。

      “我有话同你们说。”

      在暗林中,栖真一路走,一路从袖中拿出了一垛被水打湿的黄纸符:“希昭,你没有根基,并不适宜学习夷微派的法术,但你能在短时间内强迫自己掌握这些符咒,一定下了不少功夫。陵光你也是,明明不适合剑术,却偏偏要将自己逼上绝路。这本就是你们不必做的,也都怪师父,他——”

      顾希昭忽地打断了她,“师姐,难道有人天生就适合什么吗?”

      在那极细小光束的照耀之下,栖真摇摇头,“我说的并不是‘天赋’二字,而是‘释然’。没人能天生就擅长什么,不强求也是一种缘分,若是强迫人违背本性,勉强做求而不得的事,那何异于揠苗助长。”

      顾希昭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可师姐,你不一样。”

      栖真脚步慢了下来,语气微微有些延宕:“我?”

      顾希昭脑中响起沈陵光对栖真的描述,“她异常聪敏,过目不忘,普通人花十遍背记的心法口诀,她看一遍就会了,剑法也是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听广恒长老说,那时派中还一致想让她早早掌事,可惜十年前……”

      顾希昭抬起头,看向栖真那仙人般遗世独立的模样,她神态自若,眉眼间毫无波澜,仿佛这世上一切都与她毫无纠葛。

      “因为师姐你就如仙人一般,什么事都做得好。”

      “希昭……”一旁的沈陵光轻轻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停下。顾希昭这才恍然大悟,发现自己的语气里掺杂着嫉妒、羡慕、委屈、抱怨,像极了一个人。她对栖真的抱怨,不正是无因山上绝尘对她流露的怨言吗?

      栖真察觉她的心思,停下脚步,看向她:“我并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到的。”

      顾希昭一时哑口无言,她感到一股歉意涌上心头,而歉意之中夹杂着更多的自我厌恶。栖真没再看向她,只是往前走去,她的步伐加快了。

      “陵光,你一直没有告诉希昭「空」的事情,是因为你也不想让她承担那些她不该承担的事吧。”

      沈陵光不语,她便又转向顾希昭,“希昭,我并不是要告诉你,人有天赋之别,也不是要告诉你,人应该逆天而行。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名字的涵义。希者稀也,昭者光也,希昭的意思,不仅仅是希望得到昭示,也可以是微弱的光。光不必壮丽,微弱的幽光也自有其意义可言。”

      顾希昭回过神来,她紧紧握住手中发烫的糍粑,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她吃得狼吞虎咽,让几人都吃了一惊。她飞快地把糍粑吃完,向老人道了谢,又向措措等人道了别,便一路飞奔着下山,闯进了栖真的房门,她朝着那个闭眼沉思的背影喊道。

      “师姐。”

      栖真没有多说一句话,就睁开眼,下榻走向她。

      “你想好了?”

      顾希昭迎向她探询的眼神,点了点头。

      “我想好了,栖真师姐,请你教我如何用「空」。”

      `

      “张开手。”

      栖真张开手,手心朝下,虚虚地覆盖在顾希昭的掌心之上,顾希昭只感到两人手掌间的空隙处,有一层隐隐的气流上下起伏。

      “你感受到了这其中流淌的气流吗?”栖真发问,“这与你愤怒时体内上下乱窜的那种感觉有何区别?”

      “不太一样。这气流更平静舒畅,让人安心。”

      栖真将她手腕一转,两人手掌朝向一个方向,她盖下手掌,与她的手贴合在一起,十指并拢,一丝空间也不留,“那现在呢?”

      顾希昭心跳一快,那让人凝神静气的感觉消失了,此时她只感到手中灼热发汗,有一股千钧重的力道覆盖在手心,她怎么也挪不开手,而这感觉,正与她被吴瑕遏制住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但又不像自己冲吴瑕发火时的那种有万般气流蹭蹭上窜的感受,“这股气十分霸道,但是又均衡有制,我感到……无比恐惧。”

      “吴瑕折断你手指时,用的正是这股力道。”栖真淡淡道:“现在你试着对我发火,把你体内那股怒气传到手上。”

      “发火?我、我不会……”顾希昭疑惑地抬眼,她怎么可能对眼前这人发火?

      栖真继续道,“想想让你生气的事情。”

      顾希昭咬紧牙齿,竭力回想让她生气的事情。能有什么让她生气的事?让人恼怒的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多,但又比她以为的要多。吴瑕那张惹人讨厌的圆脸和那人拐子可恶的疤痕首先浮上心头,然后是李钧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再是无因山上唐华冲她挑衅的神情,紧接着……未曾预料到的沈陵光出场了,他垂着头,睫毛下垂,一滴眼泪顺着侧脸流下……

      顾希昭感到空中传来噼啪一声爆响,她掌间似有暗电窜流,她被吓了一跳,猛地收回手,惊恐地看着自己发红的指尖。

      栖真似有所思,开口缓缓道:“吴瑕说得不错,你愤怒时的这股力道是最猛烈的,但其性燥烈紊乱,走而不守,若是不受控制,只怕后患无穷。想要靠愤怒占据上风,确实是走了旁门左道。你再想想自己用符时那股感受,派中一定有人和你说过,要将你的精力都注入符中,你的气力应当一以贯之,源源不断。”

      栖真将手心摊开,放在她的手下,“再试试看,在心里念清净咒。”

      顾希昭集中全力看向她的手,努力唤起让那股气流从心脏一路涌向指尖,可不知怎么的,就算她不断默念着清净咒,可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有无数声音在耳边不断起伏,那些语句像一道道锁链缠绕着她,让她手指僵硬,头脑发烫。

      “哦?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们广惟长老专收废物不成?”

      “你知道自己有多弱,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不敢出手,不敢使用真正的咒法。这份恐惧会害死你。”

      “写字是一件乐事,不是折磨,想要写好,就得先享受写字的乐趣。”

      她强迫自己看着栖真的手,五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掐诀写符到底有什么乐趣所在,她又到底在恐惧什么?她就是想不明白。她这么想着,那被吴瑕折断的左手手指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她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不由得抽出右手,握紧自己受伤的手指,大口喘息着。她发现自己舌尖传来一丝血腥味,原来她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舌头咬破了。

      栖真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苛责,也没有安慰,她只是等待她平静下来。

      当顾希昭再次抬起头,栖真才开口道:“希昭,你觉得「空」究竟是什么?”

      顾希昭皱眉答道:“有人同我说过,「空」是我的气与外界的气发生震荡时形成的一条缝隙,必须要用足够的气去维持这道缝隙,否则便会被其吞噬。”

      栖真笑了笑,“这便是他们教你的?看来派中教你的都是些老套东西。听我说,希昭,你根本不是缺什么东西,你若真觉得自己一无所知,空空如也,这便是你的本心,不要改。”

      栖真抬起手,放在她肩上,用那股平静沉稳的气流替她缓解疼痛。

      “他们把气认作大道,把大道附在人身上,试图填满自己。殊不知大道本来就是空,就是你我呼吸的空气。”

      栖真走到桌前,用手指捏住一个白瓷杯,“譬如这只杯子,它里头是空的,这样才能装满水。”

      她像变戏法一样将杯子向下翻转,“但你把茶杯翻转过来就会发现,它外头也是空的。”

      顾希昭看着那只“朝外”的杯子,它正虚虚漂浮在栖真手上。

      “我把这个杯子打碎了,现在把它们黏着在一起的不是气,而是空。”栖真张开手指,杯子倏地迸裂,散作千万瓣碎片,但当她收拢手指重新握成拳头时,碎片啪地一声合起,重组成一个完好无损的杯子,只有凑近看,才会发现杯身无数细碎的缝隙,缝隙之中又有光芒隐隐流转。

      栖真放下杯子,又抬头看着顾希昭,“你不要把自己想像成容器。相应的,你应该把自己翻转过来,天地包裹着你,你同时也在承载这天地。”

      “这附着在你身上的气,不要向内挤压,要向外舒展。把天地当成你身体的延伸,将这黏着的气散开。”

      “你的五脏六腑,不在身体内部,而在这天地之中。你的性命,不在自己手上,而在这万物之中。”

      “记住,空无才是真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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