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梁军 ...
-
她叫梁军。
记得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我问过她:“谁给你起的这个男孩名字?”
她白了我一眼,扭头往天台上指指。天台上坐着的那个女人,穿白色裙子,裙摆一褶一褶地从腰部一直堆到脚踝的位置。女人面朝南方的天,拿背对着我们,头发松散地铺在背上。这一身装束显得她很没有精神,也不得体,晃晃荡荡吊着两条腿,她的头前倾着导致整个人的重心都不稳,随时都会从楼上掉下去的样子。
“妈妈——”梁军喊了一声,跑过去。
最后一次见梁军是去年三月份。
我的生日在五月,找她的路上看见行道树的叶子都长密长阔了,有点夏天的味道,想着再过两个月我也满三十了。
梁军年龄比我大,我们没有联系的那段时间她已经结婚了,没想到她生了三个孩子,没想到是我纪念她。
毕竟在我们极短的——她青春期尾声,我青春期萌芽的那个重叠的阶段里,我们达成的共识是都想去死。
而现在我还能在这里说这些,显然,她把我丢下了,一个人去抵达了那个时候我们心中的极乐。而我也以时光如抽丝也抽走我的虔诚与勇气为由,放她一人去了,放她一人与眼前的世界摔打了十一年后,一个人去了。
而这场我所不在场的“摔打”,就像是我在最后一次见她时问的:“既然要死,那你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她回答我:“意外”。流利得就像早就预见我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我觉得可悲又好笑,可悲这些孩子本不用来这个世界上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好笑她神情随便得将这三次从身体里血淋淋取出孩子的过程,形容得就好像是吃一顿饭放一个屁一样的轻易。
我回答她说:“你这声“意外”说得就好像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那种意外。”
她说:“一样”。不作任何表情。
那天我去找她,在一栋老式的宿舍楼,从二楼爬到七楼才看见一个平台,孩子们在平台上奔跑着,像一群刚刚见光的小鹅。
兴奋又孱弱,阳光照耀着蹦跳的他们,洁白、发光。
我从地上站起来,一个一个点着她追逐在晾衣杆间的孩子们大声问:“你们谁是哥哥,谁是妹妹?”
他们顶着被风吹飘来的被单疯闹着并没有想理我,我跳到孩子们中间抢救着已经半干的被单,心里骂着这群淘气的孩子:“你们不该不懂事让你们的母亲辛苦。”
被单被我揭开举起来,孩子们正仰着头面孔追随着升高的被单咧嘴而笑,那是十分标准的孩子们的欢笑——嘴角上扬,粉红的一张张小嘴,沾满口水的牙齿亮晶晶地露了出来。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还有雨棚碎裂的声音。
此时的我也正被孩子们的欢笑感染着笑着,他们的笑十分无邪,干净得根本不像是人间的欢笑。
我笑着回头找梁军,说我对付不了你的孩子,他们活跃又难以糊弄。而我当然看见这三个跳蚤一样难以捕捉的孩子,心中真正想表达的是:不知道你梁军这么多年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在我转身从天台边缘也就是她的身边跳下去,跑到晾衣架中去抢救被单以及捉那三个捣蛋的孩子前,她正坐在我的身边。那是天台的边缘,我们都悬空坐着,在我探头往下看这栋楼有多高的时候也顺便看了她的两条光腿——仍然白皙,纤长。
看来生育并没有使她发胖。
我在庆幸,同时也为她老公感到庆幸。想想——三个有自己血缘的孩子,以及身材尚还姣好的妻子。
我们面朝着南边的天空,这个季节的风大多从南方来,十分正好地将她本来就不长的裤边一直吹到大腿上,宽阔的裤口像湖面上卷起来的荷叶,晃动着,在光滑的水面上轻轻触动,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湖滨傍晚一样。
我叫了她一声,叫她听我数数。
“1、2、3。”我点着她的孩子们数,提醒她到:“一样的意外一而再,再而三就不叫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