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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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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Girasoli e lavanda - Fabrizio Paterlini
我听见了我的名字。
循声回头,一阵微风拂来。或许是因为正值午时,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洒下,里头拢着一丝暖意蹭过我的脸颊。
光在他的身上,我抬眼便看见了他。
“ 林怀喻。”
还是那双漂亮的眼睛。
眉眼间好像盛着初春刚融化的湖水,凛冽已经褪去许久。发丝泛着细碎的光,柔软地垂在额前,轻轻飘动着。
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了。
或许是临近初春,杜乐丽花园的午后变得热烈,喷泉旁的花坛里开满了花,空气中弥漫着绿色的味道。旁边有人路过,或是歇脚,都会寻一张绿色的椅子坐下晒太阳。
伴着鸟鸣,喷泉声,还有不一样的风声,才渐渐发觉,冬天已经过去了。
我直起腰,感觉背后一股酸疼,想是坐了有一阵子。树叶轻轻地摇曳,仰起头的时候,光线滑落到眼眸,忽然刺眼得睁不开。直至一团阴影笼罩,我松下半眯着的眼,便见到一只掌心悬在我的额前替我遮了荫。
我笑起来:“ 你来了。”
林怀喻莞尔,后背的阳光勾勒着轮廓,连睫毛都泛着金色。他倾着身子凑近了些:“ 等很久了吗?”
我摇头:“ 没有,比我想得要快许多。”
“ 是吗?”
“ 嗯。”
孩子的嬉闹。只是一霎,又静了下来。刺眼的光芒褪去,沙砾地上的影子悄悄溜走,那只遮阴的手也随之放下。
我说:“ 我们好像很久没见了。”
林怀喻垂下眼帘,淡然:“ 是啊,很久没见了。”
他又问:“ 怎么会时间来巴黎?”
我眨了眨眼:“ 我答应你了,我要过来的。”
林怀喻没应。我还想说些什么,下一秒只觉温热抚了我的后颈,掌心忽地扣住后脑勺。力道不重,却能将我提起几分。
待我回神,熟悉的凛冽已然逼近,那张清冷的面容近在咫尺,浅褐色的眸子深邃得像一片漩涡,似是要将我卷入其中。但我似乎已经习惯了。
我们僵持了半歇。最终,那说话的语气携有些许无奈:“ 你答应我的事情多了去。”
我好像确实答应过许多,但这许多里我好像只兑现了了了。作为朋友,他很称职。他包容了我很多,而我却不由得感到一丝的愧疚,我只好试图想敷衍过去。
于是,我木然地道了一句:“ 所以我应约了。”
但还是被逮住。
“ 又在这装乖。”
林怀喻说的是玩笑话,但依旧不放手,只顾着拎着我的后颈捏。我被他弄得痒,忍不住缩起肩膀:“ 哎呀,下次一定都还给你。”
“ 你说的。”
“ 嗯,我说的。”
他的手肘撑在了椅背,即使弯了腰,我还是仰着脸看他。浅色的毛衣很像天空的颜色,身后的喷泉偶尔溅起的小雾水在空气中弥漫。风一来,全都吹到了人的脸上。
我抬手去拭擦一颗颗洒在他脸侧的水珠,笑他:“ 溅得你满脸都是。”
林怀喻看了我一眼,袖口随意挽到胳膊,隐约可见凸起的青筋,线条分明的手臂也是紧实的。我想,是归功于他律己甚严的练习。
“ 你不也是吗?” 声音低沉响起。
他揉了揉我的后脑勺,触感蹭过额头,也帮着我理了理头发,动作自然得熟练。我下意识瞟了喷泉,再回头的时候正好撞上那双低垂的目光。
我摸了摸脸:“ 真的吗?”
“ 连这里都是。” 说着,指腹从发丝蹭到了眼角,暖意带着湿。林怀喻微微扬眉:“ 怎么哭了呀,小可怜。”
我听懂了他的调侃,无言地拍了他的手:“ 你很无聊,林怀喻。”
他也不介意,继而向我伸手想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 走吗?”
我握住了那只手。站起身的一刹那,日光又露了头,透过缝隙,落在地上斑驳点点。真的到暖春了。林怀喻转身带我离开,迎面而来几个外国人,擦肩而过,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暄。
我顿住了脚步,叫住了林怀喻。他回过头询问:“ 怎么了?”
“ 我好像忘了跟你说一句话。” 我说。
他问:“ 什么?”
“ 好久不见。”
林怀喻笑了笑,手中的力道似乎重了一些。他捏了捏我的手,应道:“ 嗯,好久不见。”
出了杜乐丽花园。沿着街道走走停停,不论是哪个国家的人,偶尔有人认出这位钢琴家,想要跟他合影,我便忍着笑意将他推过去认出他的人群之间。到了最后,他也是无奈地抱歉,说他今天约了人,可能没办法和你们合影了,希望几天后的演奏会再见之类的。然后,林怀喻便拉着我急匆匆地逃走了。
被拉着跑的时候,总有些相似的记忆涌出。我说:“ 你怎么老这样拉着就跑?”
林怀喻的步伐没有停顿,依旧匆忙。他转头:“ 在表演前,我想好好度过仅存的几天假期。”
我继而跟在他的身后,问:“ 那我是不是占用了你的休息时间?”
“ 当然不是。” 林怀喻笑起来,“ 你在这儿,休息时间也不算浪费。”
巴黎的街头从来不缺少匆忙的路人,脚步声,车轮声交织的时候,像一首永不停歇的交响曲。街角的路边有不少的咖啡馆,热烈的是攀谈,雀跃的是春天。
我们融入了这个城市,成为人海。
我缓下来:“ 说起来,刚刚在杜乐丽花园的时候,有个摄影师过来给我拍了张照片,还挺有趣的。”
“ 是吗?” 林怀喻疑心,“ 没被骗吧?”
我佯装气愤,屈臂拱了拱他:“ 这话怎么这么不好听啊?”
林怀喻忍俊不禁,揽过我的肩膀:“ 我的总裁大人,这里可是欧洲,你得擦亮双眼,可别被坏人给骗走了呀。”
“ 被骗走了,我没钱赎你回来。”
我恼羞成怒:“ 嘿!”
手指才不管什么怒火,只顾着自己开心,然后捻起我的脸颊,“ 你的身价太高了,我要倾家荡产了。”
我瞪了他一眼。
天空一片明朗,几缕薄云悠闲地飘过,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映出了行走的影子。但我们走在阴影处,凉意悄然钻进了衣服里。
我下意识裹紧了衣服:“ 没有太阳照的地方,还是有些冷的。”
林怀喻将我的衣领拎到下颚处,揪着我往前走:“ 你知道吗?法国人会将这种天气描述成一种犹豫不决,介于两个相反的事情之间,矛盾、徘徊着下一步要去往哪里。”
我觉得有趣:“ 这倒是有意思的形容。”
总算是走出了庇荫处,我才感觉到暖和起来。
林怀喻顺势松了手:“ 你来的是好时候。这个季节的巴黎往常应该还在下雨。”
“ 今天可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感叹道:“ 就像那首诗一样,‘我既害怕又希望,我既燃烧又在冰窟中冻僵。’* ”
领口前的指尖似是无意间磨过肌肤,温热的。然后我便听见林怀喻嘁地一声,他侧头勾起嘴角:“ 你看了那本诗集。”
恰好不远处有一间街头书店,红色的门头明亮而温暖。书店的窗户上贴着手写的书单,门口的木架上摆满了旧书,空气中似乎还带着纸张的味道。
林怀喻停了下来,示意:“ 这是个二手书店,巴黎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老店。”
我:“ 要进去看看吗?”
他甩了甩手腕上的表:“ 如果你不怕错过晚饭的话。”
我笑了,心知他不过是故意逗我,于是推开那扇红色的门。
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时间好像也静止了。书店里很安静,没有急促的脚步,只有翻书的沙沙声。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别的书籍,从厚重的文学经典到薄薄的旅行手册,都是老旧的气息。
“ 有时候我会喜欢呆在这种地方,” 林怀喻放轻了声,“ 像世界里的一个角落,拿起一本书就可以窝起来。”
我打趣道:“ 就像你在回城找到的那家书店。”
我随手翻开一本诗集,纸张已经泛黄了,里头其实都是法语,我看不明白。林怀喻站在身旁,指尖触摸着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书。
我问他:“ 你看过这本书?”
林怀喻没回答我,指着书名问:“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 你明知道我不懂法语。”
他边指着,边念了一遍:“ Puis-je vous inviter à d?ner ? ”
我抿嘴拍了他一下:“ 喂,你故意的。”
听到我如此反应,林怀喻一声揶揄,低头靠近:“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我无言:“ 你又在逗我。”
我转身去向书架另一头。
林怀喻拉住我:“ 你还没回答我,你答应吗?”
“ 答应什么?”
我疑惑,一瞬我反应过来。我笑着反问他:“ 如果我不答应呢?”
“ 那我会再问一次,直到你答应为止。”
他这么答的时候,我被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唬住。这只是个礼貌的邀请,没有什么应不应的。好像这不是一个问句,反之像一句承诺。而我好似又承诺了他太多。
很奇怪。
地板上映射了一道黄色的光。我颔首望向窗外,快黄昏了。
“ 所以呢?” 林怀喻面朝着我,“ 你答应吗?”
我回过神,轻声道:“ 答应啊。”
出了书店,还不到六点,天色已经暗了许多,但也不至于黑。街边亮起了路灯,蓝调时刻的巴黎在这一刻莫名地静下了。
我看向林怀喻,他正好也看着我,浅褐色的眼眸被昏黄的灯光淹没,清冷被衬得柔和起来。他说:“ 去塞纳河边走走吧。”
这会儿的塞纳河畔仿佛被蒙上一层薄纱,被淡蓝色的暮光笼罩着。河面的微波荡漾,桥上的路灯像是无数星辰漂浮在水面。偶尔有几位慢步而行,亦或者在石板上席地而坐。远处便有一位。穿着复古正坐在河畔边,脚旁还放着一台古老的打字机。
我走近去瞧:“ 那是什么?吟游诗人吗?”
林怀喻随我一起走近,目光一同落在那位戴着帽子的人身上。棕色的络腮胡子确是惹眼,穿着蓝色的牛仔马甲,底件是简洁的白衬衫。
“ 电影里情节居然是真的。” 我有些惊讶,随即看向林怀喻,“ 我以为是为了一些浪漫的桥段。”
他也很好奇:“ 我在巴黎呆了这么久,这也是我第一次遇见。”
或许我们在原地驻足了一点时间,那位诗人看见了我们,便揣着法国口音的英语把我们叫住,说他可以现场给我们写一首诗。
林怀喻听后微微一笑,用法语回应了他。诗人惊喜地瞪着眼睛,随后他们用流利的法语开始交谈起来。随着话语的流动,诗人指了指我,显然在谈论着我。林怀喻也扭过脸来,微微点头。
我听不懂,所以去扯了扯林怀喻问:“ 你们在聊什么?”
林怀喻回了我:“ 我同他说,我带我朋友在附近转转,这是他第一次来巴黎。”
诗人盯着我,又说了一串法语,随即像想起什么似的,用英语翻译了一遍。他说,请我随意给几个词语或者一个故事,他便能为我即兴创作一首诗。
我思索着用英语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巴黎,是为了来看一位艺术家的钢琴演奏会。这位艺术家是世界的宝藏,听说巴黎是他的最后一站,我希望他的听众们能够永远记住他。”
说着,我抿着笑意偏头看向旁边的钢琴家。林怀喻微微挑眉,并未打断。
诗人点点头,问我的名字。我说:“ 你写Lin就好。”
他会意,然后转动着打字机的纸卷,抬手不紧不慢地开始敲击键盘。
我:“ 你说,他一天能写多少首诗?”
“ 不知道。” 林怀喻思索回答,“ 或许很多,总会有想找他的人。无论是为了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说到一半,继而转头看我:“ 其实,真正打动人的,不一定是诗的内容。总有些人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在某个地方被记录下来,只是他刚好成了那个记录的人。”
天渐渐地暗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粼粼落在河面上,愈来愈明亮。塞纳河上灯火通明,游船如织。大约有十分钟,那位诗人手里拎着刚写完的诗站起了身。
我拉着林怀喻:“ 来吧,见证一下一位伟大诗人的诞生。”
诗人理了理,面对我们,用法语将整首诗朗诵了一遍,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他微微一笑,又用英文将其翻译给我。这首诗很长,我只记得最后那几句:
Pour Lin,
……
一场音乐会上,
我们会在哪里遇见,
又会在哪里遇见意想不到的事情,
或许,就是在这里。
巴黎,你会记住他吗?
诗人将诗给了我,底下还有他的署名。我继而递给了林怀喻:“ 满意吗?”
林怀喻接过那张纸,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不禁笑出了声。随后,他从口袋掏出一张十欧元的纸币递给了诗人。
我们临走之际,后头来了几个人,也是向他邀诗的。走上台阶时,有风来,拂过脸颊的时候只有寒意,夜色渐冷了。再回头看,前方的人刚走,后面又有新的身影出现。
“ 你看,人们总会再来。” 林怀喻这么说。
从石阶路上来,眼前忽而变得拥挤、熙攘。人声,灯火,还有路边的咖啡馆,暖光伴随着杯盏相碰的清脆声。
今天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暮色彻底地降临,我们迎来了属于巴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