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悲欢录》璇大魔王

1、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我是缡苏，一个收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小仙，这是我的本职工作，确切地说，这貌似是我的本职工作，因为我的全部记忆都和这件事有关，如今已经不知道是我飘荡在人间的多少个年岁了，世间变幻莫测，大江大河干涸雨润多少个轮回，陡峭山峦被夷为平地，建起了长城，生出了城市，而我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遇见，倾听，又离开。

　　倘若有人想忘，我便会满足他的愿望，但奇怪的是，这些年很少有人真正选择忘却，即使痛苦万分，对他们而言也是无法割舍的宝藏，那个人说：
　　“你知道为何吗？”

　　“为何？”

　　“世间的苦痛皆源自快乐和希望，倘若忘掉痛苦，则是连那点快乐也一并失去了。”

　　我摇摇头，表示不解。天上的记忆对我来说很飘渺，即便如此，我还是潜意识知道天上那些活了千百万年的老神仙的快乐秘诀，因为他们易忘事，也不知道是真的易忘还是故作不在乎，反正他们从不提起那些悲伤的事，或许在他们千百万年的生命里，那些小事实在是不足挂齿，但是人不一样，人可真是奇怪的生物，他们喜欢一遍遍舔舐自己的旧伤口，咀嚼难过的往事，在这一点上我衷心地表示佩服。

　　今天是人间的新年，农历正月初一，此刻我还坐在某个不知名老树上望着不远处楼房里那个捧着一碗面迟迟不动的女人发呆，我已经在这里观察她很多日了，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还是能看得出年轻时她是个好看的女人。

　　我感到有些无聊，咕咕也累了，蜷缩在我怀里睡觉，当初选守护神兽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挑中了它，或许因为它被留到最后也没有小仙要看起来很可怜吧，这家伙嗜睡，贪吃，还懒惰，真真是应了鹿官那句：
　　“神兽和主人的特质几乎都是相似的，这是你们命定的缘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咕咕或许听到了我内心的吐槽，做着梦还微微皱起了眉头表示对我的不满，我叼着狗尾巴草继续注视着那个女人，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在一个小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缡苏小仙，特征：善良不争、有耐心、极易相处等。虽然天界每年流水线出很多优秀的小仙，各式各样的都有，但是缡苏还是极其少见的，因为其他的小仙几乎都怀抱着一颗要升职加薪当仙官的梦想，只有她睡过了仙格考试，睡过了仙官面试，成功把自己睡到了众小仙最嗤之以鼻的岗位上，下凡在仙界被统称为“下乡”，而缡苏的苦差事就是最没前途的，既不能修炼仙力，也不能遇到贵人，整天和愁眉苦脸的凡人打交道，搁谁谁也不乐意，好在缡苏本人的特征是善良不争，刚好做了最适合这个坑的大白萝卜。

　　我稍微一施仙法，她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老相片，我一看，哎，又是那张全家福，她这几个月不知道看了几百万次了，她肯定很悲伤，这是凡人最常见的情绪之一，我在《凡人录》里读过，但是那本书给悲伤的注释极烂，草草带过，所谓悲伤就是伤心难过的情绪，那伤心难过又是什么呢？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或许就和咕咕没吃饱饭时垂头丧气一样。

　　她的故事我也差不多理顺了，也是凡间常见的剧本，结婚生子，老公出轨另结新欢，儿子也跟着父亲过了，她独身一人，孤独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没找到人生的意义，决定去死。而我的任务就是给她一个忘记的机会，让她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忘了说，我今年的业绩是拯救100个不该死去的凡人，现在就差一个，等她成功开始新生活后我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业绩，可以顺利回天宫了，真是想想就开始，咕咕也会有吃不完的鸡翅鸡腿，嘿嘿。

　　“你是谁？”

　　“我是小仙缡苏，我知道你难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忘记过去的机会，让你重新来过，你愿意吗？”
　　这段介绍我估计说了几百万次吧，倒背如流都不能形容我的熟练程度，凡间的语言文化还是太过浅薄了些，不过没办法，为了和凡人对话，我只能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

　　她愣住了，在梦里我们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对视，湖水清澈，天空湛蓝，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我不想要忘记过去。”
　　她思忖片刻，语气忧愁地说。

　　果真是这个答案，我倒也不着急，遇到过好一些一开始不想忘的最后还是被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凡人可真是死脑筋，不开心的事还紧抓着不放，让本小仙很是伤神，寿命又减了几万年。

　　“忘掉吧，何必要一直牵挂着那些早就不属于你的人呢？你大可以向前看，去找到你自己的幸福归宿。”

　　“你是神仙？”

　　“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我可以回到过去吗？反正我也不想继续活了，你帮帮我，让我回到过去，我不想忘掉过去，我想忘掉现在。”

　　“不行，我无法让你回到过去，事实上，你随时都可以通过记忆回到过去，并不需要我帮忙。”

　　“原来神仙也没有办法改变过去啊。”
　　她叹气道。

　　“因为我只能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要忘还是不忘？”

　　“那你可以帮我问问他吗？”

　　“他？”

　　“我前夫，我想要问问他，这些年，有没有后悔过，哪怕有片刻，是否想起过我。”

　　事实上，早在我决定接触她之前，我就去见过她的前夫，那个男人如今事业已经小有成就，和现任的妻子还有孩子一起生活，那他和这个女人的儿子现在在国外留学，也是他出的钱。算起来他们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没有见过面了，这个男人的生活里早就不存在她丝毫的痕迹。

　　我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没有问的必要，可是她眼神执着，尽管现实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她还是燃起了丁点的希望。既然她如此，我也就圆她一个梦，我将那个男人的神思牵引到了湖边，他见到她的那刻眼神没有任何的波澜。

　　“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男人问道，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尽管二十多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得出她，他内心有愧疚，不过早就被岁月磨平了。

　　“看得出来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好。不觉得可惜吗？我们，错过了二十五年的时间。”

　　“对不起，或许当年是我的错。”

　　“因为她父亲可以让你升职，让你接管他的企业，你就不要我了。说起来真是讽刺啊。”

　　“我不想再过穷日子了，一家三口挤在地下室分吃一碗泡面，那种日子好像没有尽头。”

　　她默不作声，右手反复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红绳，那根红绳十分老旧，是儿子刚出生那一年他们去庙里求的，还记得是腊月初八，去山顶的庙宇的小路湿漉漉的，树梢上挂着还未被晨起的太阳蒸发的露珠，他站在台阶上拍拍背说：
　　“上来吧，我背你。”

　　少女羞红的脸和三月的梅花一样美好，她笑着摇摇头，直接拉起他的手，要和他一起下山。

　　“你刚才许的什么愿？”
　　男人问道。

　　“不告诉你，人家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嘿嘿，那我说我的，我的愿望是小宝顺利出生，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

　　原来，愿望说出来真的就不灵验了。

　　那个女人没有选择遗忘，她永远地沉睡在了那个梦里，梦里的那天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湖边的草坪上有一家人在幸福地野餐，男人和小男孩在草地上打闹着，小男孩笑嘻嘻地跑着，女人细心地准备着中午的吃食，望着他们的眼神里是满满的爱意，这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她不肯忘。

　　我没有完成今年的业绩，带着咕咕继续在人间漂流着，天空离我很远，我都快忘记了天上好酒的滋味，咕咕这小肥猫越来越胖了，起码在喂小鱼干这件事上我从未亏待它。

　　啪嗒，一滴雨下，两滴雨，淅淅沥沥，雨越下越大，伴随着天边的惊雷，不知惊醒多少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