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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五十一 雨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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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种声音，令你越来越怀念了。
它有底色、有形状、有温度，还关联着你短暂清晰的人生中一段算不上故事的过去。
2.
这种声音只存在于你居住的那条小巷。
院墙高低错落，方砖常染青苔，门口种着两颗梧桐，天井内还有一缸荷花。两层砖木结构的旧屋，每逢飓风骤雨便有轻不可闻的吱嘎声响，伴随院内如珠落盘的雨声，奏出令人沉迷的旋律。
如是深夜，便有“梧桐叶上三更雨”，如在白天，能见“留得残荷听雨声”。
“怎么如此喜欢伤春悲秋的词句？”淋漓磅礴的雨声之中，男人这样问过。
“那您觉得，我应该喜欢什么？”
“没有‘该’喜欢什么，而是你‘想’喜欢什么。”
“可很多事，从来没给我想不想的余地；像窗外的雨，人永远无法控制预测它的降临时机。”
而命运中的坎坷，也如骤雨疾风，半点不能由己——你将过于幽怨的后半句话咽进喉咙。
本以为这位深夜来客会如其它悼念的宾客一般，给你平平无奇的劝解，譬如‘事已至此，抱怨无用’，抑或是‘节哀顺变，来日方长’。
但他只是弯腰，拾起你家门边立着的一柄不起眼旧伞：“或许，暂避风雨比起深夜受凉，是个更好的选择。”
秋夜寂静，头顶被伞面笼罩，竟多出一丝出乎寻常的温暖宁谧，雨点敲击时的规律闷响，男人撑伞时挺拔的指骨形状，和似有如无缭绕身侧的青竹香，混合成一段令人难忘的记忆。
3.
常言道，下雨天、留客天。
那晚，男人拿出你父母生前给他的委托证明，顺理成章住了下来。
而他言语间的暗示也并非心血来潮。难缠的远房亲戚、繁杂的遗产官司、高昂的美术学费，都由他一力承担。那些于你而言的麻烦事，对他仿佛不值一提的小菜。
他果真以己之身，成为庇护你长大的一把伞。
4.
家乡湿热，四季多雨。
在你的记忆里，院内罕见日光，总弥漫着雨声，男人常立在老屋前的台阶上，遥望雨落时弥漫雾气的远景，露出如痴若醉的神情。
倘若发现在堂屋檐下偷瞧的你，他便招手将你叫至身畔：
“你听——”
你努力地感受他所描述的一切：
雨击在青瓦上的叮咚脆响，充满活泼；雨打入琉璃窗扇的尖锐声音，如琴音高亢；雨坠在木制屋檐时发出的沉闷敲击，浑厚古朴。
雨愈来愈大，最终顺着屋檐流入天井，快速汇入地下阴沟，在纵横水道中拥挤着发出金属般铿锵轰鸣。
这是一段你从小曾听过无数次，却也忽略过无数次的交响乐章。
万千音律汇聚于一小段雨声之中——
“此声亦如人生。”他道：“虽天气晴雨不能为人掌控，但晴雨之中自有学问，起伏之内才见真章。你之所见、你之所感，未必是眼前事物的全部。”
你知道，他不仅在说雨声，也在讲命运，不仅想扭转你脑海中对雨声的悲凉印象，亦在宽慰年幼失怙的你。
5.
他格外钟爱雨天。
平日里疏离清冷的男人，一到雨天便像染了烟火气息。而男人那些密友也视雨声为请柬，每逢落雨便接踵而至。
人最多时，能不费力地挤满这方小小院落。
他们谈天说地，烹茶炼香，举棋对弈；兴致所至，还能寻两三戏曲名角，以雨声淋漓为乐，演绎一段缠绵唱腔。
你有时会在檐下支起画框，有时会同他们一起坐而论道，欢快的音符从雨声之中划出去，他则坐在你身旁，以保护者或倾听者的姿态，将这一帧帧画面的底色填充。
你渐渐接受了命运对你的作弄，渐渐习惯了男人的陪伴，在雨声和他的陪伴中，成为了独当一面的青年画家。
他身上有种神奇魔力，在他身旁，极似身处伞下，无常命运再也无法伤人分毫，世俗琐事也不需亲自烦忧。
6．
你已成年，足能独当一面；老屋也成危房，你同男人再无一起住在此处的理由。
搬进高端小区后，再无雨中残荷，也无院内梧桐。
走出阳台，只能见厚厚的铁栅栏，每户人家相距甚远，而成名画家没有许多出行理由，可称亲友之人亦寥寥可数——不需社交、设施齐全，这极‘人性化’的住所，竟让独居近似坐牢。
于是你越来越怀念那些雨中杂音，怀念那在命运降下瓢泼大雨时，毅然替你撑伞的身影。
不由自主地，你回到那条小巷。
旧屋久未修葺，梁柱损毁腐朽，院内诸景坍塌成一片废墟，灰土之中唯有梧桐倔强伫立，树根下，你见到那把曾为你遮风挡雨的古旧纸伞，绘着青竹的伞面已生裂痕，题字更是破乱不堪。
你将那把伞捡起、拂去灰尘、小心撑开，抬眼望去，却只被破洞中漏出的阳光晃了眼睛。
从前那些羽翼未丰的日子里，本该落于身上的雨滴，一次次被纸伞面遮挡在外，仿佛那是它的天职。可是，谁又觉得雨伞会疲惫呢？谁又想得到它只是一柄旧伞，会在离开主人后的某个时刻，被风雨轻易摧折呢？
你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将伞落在梧桐树脚，就像想不起那为你提供庇护的身影是如何渐渐淡出生命。
搬离此处后，你曾频繁向他去信问候，而现在，也已很久没与他互通有无。
不知他是否也如这伞，被人遗忘后渐被灰尘掩埋。
7.
窗外再起雨声，渐渐缭乱无章，春雷滚滚而来。
笔洗之中墨色渐浓，废稿散乱，你却仍然不知如何描绘此刻心绪。
想画出那缤纷雨声，画出雨声之下为你撑伞的男人；可如今的你事业有成、人生顺遂，已难想起命运坎坷的滋味。
我们数不清曾丢掉多少把伞——就像历经漫长岁月后，数不清自己淋过多少场雨。
你只得将画笔放下，拿起准备已久的信纸。
本有近乡情怯之意，落笔时更觉一言难尽；反复斟酌后落墨，终凭记忆临摹下油纸伞面上那幅青竹图。
此信无字却藏千言，千言尽于不语中。
【尾声】
好奇的幼儿睁大漂亮双目，抓着父亲衣角询问故事后续：
“后来呢？”
男人将孩童抱至膝上，正待回答，却被你打断：
“后来，就有了你母亲最出众的那幅图……”
我们应当忘记生命中的痛苦，却不能忘记曾帮过我们的人。
“唔……”孩童似懂非懂，口齿不清：“所以您是忘了？还是没有？”
孩子身上传来的青竹香是如此熟悉。这问题也令你有些无措，抬头时正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调侃目光。于是那几分尴尬忽而被驱散，你坦然承认，外加谆谆教诲：
“本来是忘了，后又记起来了。”
“你应当比妈妈做得更好，所以要记得，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千万不要将那把曾为你遮风挡雨的伞扔在角落。”
好奇心极重的孩子不依不饶：“为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再度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他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只是眼角笑意流淌，比之方才更甚。
“因为，纵是死物，也会因被遗忘而伤心——何况万物有灵。我们要善待每一个曾对自己的温柔的人。”
孩子终于没再问，但不是因为好奇已被满足，而是他父亲施法，强制他沉入梦乡。
迎接你的，是男人依旧含笑的嗓音：
“又要下雨了。”
此乃你们多年来心照不宣的暗号，雨声之中，是独属于二人的时光。你于是也朝他笑道：
“携手听雨、纸上描竹，更甚古人闺房之乐也。”
那副闻名于众的青竹图，也不过是你为他描摹出万千张伞面的其中之一。
后来，你再没吟诵过伤春悲秋的词句；后来，你的人生再没有过雨季。
作者有话要说： P.S.
1.灵感来自于一篇很短的文章“雨伞”（作者夏琴），那篇文章最后一句话：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你可曾忽然想起那把为你遮风挡雨的伞？
可能是我太感性，读完立刻有泪目的感觉。人生中何止雨伞如此，被遗忘的雪中送炭简直数不胜数。故有此短文。我想，对很多善意而言，铭记和怀念也是一种报答。
2.为一个伞精画伞面在我想象中就像给女人画眉……
3.文案上写的周更是骗人的实锤了==希望不要介意，若要介意倒也无妨==因为应该接近尾声了，补完我那些写了一半的脑洞，这本应该差不多了，想写的类型都写过，而且也有人看，好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