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无痕》浸灵子

150、归来（中）

　　月朗星稀，热风拂过，院中虫鸣喧嚷。
　　张寒生抿一口酒，他圆润的脸庞泛红，呈现健康的光泽。
　　“你还是那么瘦，我却发福了。”他打量一眼胤禛，笑起来。“也许是我的日子过得比你滋润，不用那么勾心斗角。”在胤禛面前他似乎毫无顾忌，若有旁人应该会吓一大跳。
　　胤禛白他一眼，轻声闷笑。“你是活得逍遥！天南地北，无拘无束，我羡慕你这样的日子。可我过不了你这样的日子。”
　　张寒生将手肘放置在桌上，支起下巴，带点狡黠的眼光直视胤禛。“云惠是谁？”
　　胤禛愣了愣，沉声说：“你怎么知道她？”
　　“我今天在湖边碰见了她。哈克哈对我有所隐瞒，可你不用瞒我。”
　　“我也不打算瞒你，她是我的朋友。”胤禛目光一暗。
　　张寒生笑得厉害：“你什么时候和女人做了朋友？”他起身，从桌上拿起长剑，快抽出鞘，仰头高歌：“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胤禛静静的看着他在月光下舞剑，疲倦的微闭双眼。
　　舞够了，张寒生停下来，把剑回鞘，扔给胤禛。“这把剑是好东西，送给十三阿哥吧！”
　　“你今年又不会他便走？他已经等了你这些年，你这样可不好。”胤禛站起来。
　　张寒生摇摇头道：“我不能和他深交。老四，我与你能够成为知己，却不会和他成为莫逆之交的。你知道我的性子，就不要勉强我了。十三年前，若不是你搭救我一命，你我本是不会相识的。你生在皇家，我生于草野，且先父有言，不与满人为友，你我如此交往，已属大忌，我如此说，料你不会怪我。”
　　胤禛说：“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我也只对你说。”张寒生圆润的脸颊上洒着细密的汗珠，他看着胤禛，目光变得柔和。“不要苦了自己，你太累了。你何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京城的王公贵族大半都是日子逍遥自在，你真的想要去争那个位子么？你看看三阿哥，再看看你的那些弟弟。然后看看废太子和现在被皇上紧盯的八阿哥，他们的境况都是你可以看见的。”
　　胤禛道：“你是想劝我放弃吗？”
　　“非也。你要清楚：我没有劝你开始，也不会劝你结束。你有这个能力，我是你的朋友，也会全力帮你。然而你现在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太过用力最终难免会断成两截。我只是担心，你的性格太急躁而难免有所闪失，虽然皇上对你比八阿哥放心，然而一旦你露出太多心思，他会发现的。”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听着院中的虫鸣，他开口：“瑞章，你留在府里吧！那些铺子的事情，我知道其实并不需要你亲自出马。戴铎外放，我身边少了可以共谋的心腹。”
　　“贼小子！戴铎算个什么鸟！”
　　胤禛吃了一惊，随即大笑起来。“你不想做官，也不至于骂他吧！”
　　“他是个什么东西，老四，你心里清楚，阴谋有余，阳谋不足，你也就现在能用用他。”张寒生摇摇头，说：“他办不了大事。你身边能办大事的，十三阿哥算一个，年羹尧能算半个。”
　　胤禛眸子一闪，敏锐的看着张寒生：“你觉得年羹尧如何？”
　　“他很有雄心大志，但为人过分自视清高，把自己看得太重。你可以借他之力成就大业，然而此人只可共贫贱，不可共富贵。”
　　胤禛在院子踱步，静静的月影跟着他走，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换了个话题，不再谈年羹尧：“瑞章，孟光在你那里可好？”
　　“他小子还能怎样？自从你那弟弟端了他的地盘，他手头没了人手，整日无事可干。你派他些差事，他觉得无趣。他想去年羹尧那里，给你写信，你却又不同意。我如今只能把他好生看着，让他跟着我学做生意。”
　　“孟光性子倒还平和。”
　　张寒生点头道：“我马上便走。”
　　“现在已经快亥时，你何必着急？过一夜不好么？”
　　“你那八弟明日一早与我谈事呢！”张寒生眨眼，做个调皮的样子：“我若做成这笔生意，你手头不也宽松些？”
　　胤禛闷声一笑。
　　张寒生上下打量胤禛，直看得眯了眼睛，然后说：你今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胤禛掩饰般哼道：“你哪次来不是评说我不对头！”
　　“我去年走时，也是这个时节，那时你红光满面，心情极佳，我料想你必定有什么喜事瞒着我。如今又来，你虽然没有面露沮丧，但也有些强颜欢笑，你知道我看人很准——跟那个云惠有关吧？”
　　胤禛面色一暗，停顿了一下，微微点头，未语，率先朝着院门口走去。
　　夜已经黑透，苏培盛举着灯笼，照向胤禛。胤禛的脸在微光中看不真切，他的声音却清晰可闻：“瑞章，后会有期。”
　　张寒生跨上马背，掉转马头，朝着胤禛说：“我真舍不得你！老四！你好自为之。”他双腿一夹，马头掉转而去。胤禛伫立，用目光送他。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来。“老四，你若是个汉子，就做点汉子该做的事情。”
　　“什么？”胤禛心中一动。
　　张寒生不再开口，颇有玄机的一笑，疾驰而去。
　　胤禛若有所思，蹙眉，随后舒展。
　　日子不断翻过，无声无息。
　　已是八月酷暑，圆明园里静谧得好似无人之地。胤禛这几天回了雍王府，今年他决定不带家眷来避暑。只是自己偶尔会来这里转悠。
　　天气最热的当头，哈克哈带了几块冰，让人抬进桃源。院子里清杏叫起来：“哈总管，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哈克哈望一眼在凉荫处石凳上坐着看书的瑰络，瑰络也看着他。
　　“云主子，请进里屋去吧！冰块给您放好了！别太阳底下晒着！”
　　瑰络那次无意撞见张寒生，哈克哈送她回桃源，一路仍是很有分寸，这是个很懂得处事的人。然而为什么给自己这里添置冰块呢？如果没有胤禛的命令，他也没有权力这样做。
　　她有些发愣，哈克哈叫了她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哈克哈走过来一点，她才回神，慌忙起身说：“谢谢你，哈总管。”她想问这是不是胤禛的意思，但忍住了。
　　“哈总管。”见哈克哈做完了事情要走，瑰络招呼住他，开口请求：“我能不能到城里去？”这是她这段时间一直想做的事情，毕竟天天待在桃源，实在太无聊了。然而她也知道这个要求不一定能实现，虽然她知道自己有到任何地方去的自由，但她觉得自己好像无形中被什么东西束缚了手脚，虽然说不出那是什么。
　　哈克哈愣了愣，犹豫道：“这个……云主子要去哪里？”
　　“只是想进城逛逛。”
　　哈克哈没有给个确切答复便支吾着走了。瑰络有心理准备，也不恼。桃源里的下人看见哈克哈抱了冰块来，似乎也都多少明白了他们的主子实际上并非失势，做起事来麻利了许多。惹得清杏朝着紫烟一阵感叹。
　　次日一早，桃源里却又出现了哈克哈的身影。他说：“云主子，您什么时候走都行，我派人过来，护着您，您要去哪里，只管叫他安排。”他又拿出几十两银子给瑰络。
　　瑰络收下银子，向哈克哈道谢。哈克哈没有说什么，脸色惶恐。
　　瑰络自然心里清楚，这一切不会是哈克哈的意思，必定是胤禛。虽然对着他说了那一通话，如今却还是不得不活在他的恩泽之下，瑰络想着，心里忽然一痛。
　　第二天收拾了一番，瑰络带着紫烟、清杏和赵桂上了进城的马车。马车晃悠进城，已近午时。瑰络在十三阿哥府邸时也常出来办事，然而却是没有自由的行动。真正的自己做主的游玩，这还是第一次。马车根据瑰络的吩咐在城中街道慢走，她问马车夫哪里有好的饭馆，一旁的人开口：“不知道您想吃小吃还是正宗菜？”
　　这个开口的人便是哈克哈派来做听差的，名叫诺泰，是个二十出头和瑰络差不多大的男子，长得矮矮胖胖，一双眼睛流动着木讷却忠厚的神情。他大概办事牢靠又是亲信，否则哈克哈是不会派他来的。
　　“有什么好吃的小吃？”瑰络问。
　　“那可多啦！主子爱吃饺子么？这附近有一家饺子摊，煮出来的饺子嘿，又白又香，三尺之外也能够闻到那香味儿！”
　　清杏说：“天气这么热，吃什么饺子呀！”
　　“就去那里吧！”瑰络看着诺泰尴尬的表情，一下子笑出声来。“出一身透汗也爽快，吃完咱们就该回去了。”
　　马车在摊前停下，诺泰跳下车招呼店主。瑰络站在街头，环顾四周。
　　天气不知不觉中十分热闷起来，瑰络擦了擦汗，遥望远处的一座衙门似的建筑，询问赵桂：“那里是什么地方？”
　　赵桂说：“是步军统领衙门，这条街走至尽头便是。”
　　坐下来吃饺子的时候，雨点竟然快速洒落下来。先是小小的斑斑点点，随即一下子暴风骤雨般裹挟着热风便袭来了。瑰络让诺泰付了钱，快要准备上车的时候，雨已经成了真正的暴雨。扑在马车上套的黄斑马身上，惹得马也是一阵嘶鸣。
　　“不行，雨太大了。好在是一阵子便完，咱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瑰络招呼众人，并随即看到了远处有一家店子。
　　那是一家药店，掌柜的在柜台上站着拨算盘，忽然进来几个人，便抬头来看。
　　“对不起店家，打扰了。”瑰络走在最前面，一边扭自己袖子的水一边说。
　　“不，云惠。”熟悉的声音。
　　瑰络看着那个掌柜，惊喜无比。“林大夫？”
　　林恒大笑道：“你竟然站在我面前？真是想不到！”
　　屋内端进来一个火盆，瑰络坐在火盆前烤衣服。她穿了一套林恒找来的粗布男衣，裹成，静静的看着火光。
　　林恒敲门进来说：“我让他们都休息了。这场雨看来一时停不了。”
　　瑰络看看窗外，这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天色昏暗，令人感觉压抑。
　　“只是麻烦你了。”她叹息。
　　“我这里本也没有什么事情，怎么能说得上麻烦？更何况你也曾这样帮助过我。”林恒坐下来，对着瑰络说，“方才忙碌中无暇询问，现在让我问问吧！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进城里来置办一些东西，顺道看看有什么可游玩的地方。在桃源里待了太久，没有生活的气息。”
　　“原来如此。”
　　“你……没有在四爷府里做事了吗？”
　　“你看我开药店，是因为四爷赏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府邸在外行商。我不再给四爷府上看病，但雍王府若有要找的药，总还是到我这里来的。”
　　瑰络点头道：“这样也好，你以后的生活毕竟有着落了。”
　　“这家店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林恒略一思考后说：“今晚留在这里住下吧，恐怕一路回去并不方便。”
　　两个人正在谈话，一个伙计进来叫林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