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无痕》浸灵子

136、进退两难（下）

　　胤祯走进胤禩府邸，已是七八天后的事情了。离开山庄后，他知道瞒不住胤禩几人，索性直接将此事告知给了九阿哥胤禟，又和十阿哥胤誐会面几次，唯独没有来见胤禩。
　　刚进了胤禩的独门小院，便听见里面剑声萧萧，胤祯有些微愣，他眼力极好，随即便见刀光剑影之间，胤禩立于院中，一身月白春衫，起跃击刺，动作干爽脆利，竟是在练剑。
　　胤祯看了片刻，眼见胤禩一个漂亮的动作后收手，便击掌叫好。
　　胤禩看了一眼胤祯，扬起嘴角，一笑道：“十四弟来了——确是许久未来了呢！”
　　“八哥好剑法！”胤祯说，“胤祯自愧弗如！”
　　“舞几下，只为强身，哪有十四弟掌管兵部操练得多呢！”胤禩将胤祯让进屋。
　　胤禩刻意的疏远让胤祯有些尴尬。“八哥这可折刹我了！”
　　进屋坐好，胤禩也不开口，淡笑着看胤祯，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胤祯沉思片刻，道：“我今日来，八哥知道是为什么。”
　　胤禩仍未语，手中太极球不住滚动。
　　春意开始萌芽，瑰络独自走在府中。这几日她很不如意。
　　那日听说莫小琴当着全府说了自己和胤禛的事情，她忍不住与莫小琴一顿大闹，吵完便是冷战，她竟再没有理过小琴。小琴讨好几次未果，摇头道：“你清醒几天吧，自己会明白的！”
　　瑰络觉得自己心里很乱，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胤祥府中待不下去了。
　　全府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疏远眼神看着她，躲着她。除了清杏、紫烟、念儿和几个莫小琴房内的丫环，其他人对她都是客气得要命，平日里还能开几句玩笑的福晋兆佳氏也对她没了笑容，转而是一种品赏一般的叹息。
　　胤祥从考场上回来，一直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整个十三阿哥府充斥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气息。
　　瑰络静静的看了几天书，闭门不出，平日里饭菜都是清杏送来。本已被莫小琴宣布为半个主子，如今自然也没有谁派她的差事，她又对莫小琴避而不见，更是无聊了。
　　恰在今日午后，瑰络见窗外春光微露，下了决心出来走走。
　　一路仍是那样的眼神，瑰络逼迫自己不去想也不去看。走至曾经与贾世芳夜谈的亭子里，她突然觉得感慨万千，心中情绪涌动，摇头，进去斜靠着坐下。
　　刚闭眼休憩了一会儿，身前一个爽朗的男声一下子激醒了抑郁中的瑰络：“云惠姑娘？”
　　瑰络睁眼，见林恒立在眼前，正对着自己，极为阳光的笑。
　　“林大夫？”瑰络脸红，觉得有些失态，便急急的说道，“你怎么在这儿？”说完更觉得自己失态：林恒来这里，必定是给府中人看病的。
　　果然，林恒点头道：“福晋近来身子不适，十三爷很担心呢。”
　　“哦……你从哪里来的？”瑰络有些局促。
　　林恒摇头，却不接这个话茬，只是上下打量瑰络：“云惠姑娘，你的脸色不佳，有什么心事？”
　　瑰络抿嘴，有些尴尬的道：“怎么，学医还会看相么？”
　　“但凡医生，都可以挂个幌子出外打卦算命，你可知为何？人的心思，脸上是可以看出来的。”林恒眨眨眼。
　　“……你看我现在是什么心思？”
　　“焦虑于事，抑郁甚矣。”
　　瑰络未语，林恒都能看出她的心事，可小琴呢？她难道没有感觉到自己的郁闷吗？这几日像是陌生人一般相对过日子，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觉得难受？
　　“有些事不必乱想胡思，”林恒笑道，“云惠姑娘年纪还轻，何苦将自己弄得和个八旬老妪般？”
　　“我如八旬老奶奶么？”
　　“方才在亭内坐着，真个如老太婆般衰老呢。”林恒竟是亲密的举起手，快速轻拍了一下瑰络的肩。“不管你遇见什么，总是要放开心才是。”
　　瑰络点点头。
　　“你……有事吗？”林恒开口道。
　　“怎么呢？”瑰络问。
　　“我们去亭子里聊一聊，好么？就怕云惠姑娘碍于男女之大防，不肯赏脸呢。”
　　“嗯，没事的。”瑰络答应了。和林恒虽然只是在莫小琴生产前后才认识，却彼此有些投缘之感。林恒温文尔雅的气质与开朗潇洒的脾气让人觉得很温暖。林恒如今也在十三阿哥府邸里走动，两人也聊天过不止这一次了。
　　“你还好么？”毕竟要顾忌过路人的眼光，林恒只是远远对着瑰络坐着，嘴里却满是关切。
　　瑰络淡淡的点头。
　　“今日难得我也空闲得很，得遇姑娘，也是一大乐事。我便给你讲个故事。”林恒轻锁眉头，好一会才道，“不知你爱不爱听——二十多年前，有个流浪街头的孤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明白从自己记事以来，就在街上走着，看着。平日里，讨饭过活就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偶然走到学堂附近，听见里面秀才讲书，感兴趣极了，却没法子走进去听，只是在外头站上一会儿，便又得为自己的生计奔波了。有时候，病倒七八天也是有的，缩在角落里，便只有死扛着饿，有好心人给点吃的，也就让他活了过来。”
　　“不能去什么店里面当学工么？”
　　林恒眼眸一闪，轻笑道：“若是个健全的孤儿，也不会有这般凄惨。”
　　瑰络本来以为林恒在说他自己，听见说是不健全的人，心又淡了下来。
　　“那孤儿是个少了一只脚掌的苦命人，”林恒继续说，“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便这样完了。可有一日，他走到一处民居的门口，里面出来一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人蓝眼金发，高鼻凹眼，跟他从前听说的阎罗王一个长相。他一时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解脱，不再用在人间受苦了。也许会下地狱——可终是比在这世间胡混要好。他扑到前，抱住了那个阎罗的脚，便昏过去。”
　　“等他转醒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那阎罗的屋里。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阎罗不是真的阎罗，而是从英吉利国越海而来的一位传教士，中文名字叫做林天成。孤儿被林教士收养，取名叫做……林恒。”一声轻叹。
　　“是——你？你的故事？”瑰络惊讶。
　　林恒不语。用手提衣，露出自己的脚。瑰络一时惊了：林恒的左脚完全缺陷，取代它的，竟是一根粗扁的木头，用蓝色的布层层捆绑，与腿相连，阳光下，那一抹深蓝，看起来很是骇人。
　　“养父告诉我，我并非天生残疾，左脚是被人砍断所致，然而我自幼却什么也不知，自然，也找不到原因了。”
　　“养父将我收养在礼拜堂，视作己出，我便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他教我英吉利语，让我学习《圣经》，想要将我培养成一个传教士。而我却对医学更感兴趣，跟着养父学习了英吉利国的医术，又钻研中医。三年前，我养父病逝，他与四王爷素有来往，去世前将我托付给了四爷，我便在他的府内走动。”
　　林恒讲完，静静看着瑰络。
　　“你的养父……那个传教士，真是个好人。”瑰络叹息，“没料到你的身世如此复杂……”
　　“命该如此，我已经很知足了。毕竟，我终归没有饿死在街头。”林恒一笑，带着一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