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红心九九

33、第三十三章

　　南宫旭清皱起眉头：“什么？”

　　“他们不是人！”胡九结结巴巴解释道，“不，不是, 不是真的人！是木头做的！”

　　南宫旭清将手轻放于老叟肩头，触感冰凉坚硬，于是他将老叟肩膀掰过来：老叟嘴角下有两条深深纹路，张合间露出内里的木头纹理，果然是具木偶。

　　只是这木偶做工精致，周身仔细涂了彩漆，又着衣物，远看便与真人无异。

　　“春元堂的牛肉馅饼出锅了，给我孙子买几个回去。” 老叟下颚快速抽动几下，发出平板干涩的声音。

　　“还会说话！” 胡九瞪圆眼睛。

　　原来这街上的男女老少，马和骡子，连同蜷在店铺柜台上打盹的小猫，统统是木偶。每个木头人只会说一两句话，重复又重复，但百人汇集起来，便是以假乱真的市井之声。

　　南宫旭清明白过来，为何这些“人”的服饰发型看上去如此怪异，很可能仿照的根本不是如今的样式。

　　“他们”和这条繁华街市永远定格在了被打造出的那个时代，封印于此处。

　　忽然间，地面起伏，建筑随之摇摆，碎瓦断木纷落。一块牌匾砸中老叟脑袋，他的脖颈关节断开，头歪向一边，摇摇欲坠，脸上却还维持着笑，黑漆漆的双瞳直视胡九：“春元堂的牛肉馅饼出锅了，给我孙子买几个回去。”

　　一股寒意从胡九脚底升起，南宫旭清拉起胡九的胳膊：“别发呆，快跑！”

　　二人边躲避坠物，边往开阔处跑，好不容易跑出街市，四周漫起湿雾，一段汉白玉阶梯赫然出现在前方，竟像专门等着他俩似的。

　　阶梯上半截隐在雾中，不知通往何处。怀着好奇，他们拾阶而上，登至最高处，眼前是片广阔水域，水不深，刚刚没过脚踝。

　　有白玉楼阁，珠闼雕甍，悬于水面上。

　　折腾一天，此时日已西斜，云霞与楼阁映在水上，天地交融，虚实难辨。

　　胡九从未见过此绚烂之景，一时看呆了，直到眼睛被强光晃了下。胡九视线马上朝光源方向寻去，发现楼阁下面有八根琉璃柱，纤细透净，几不可见，得以制造出空中楼阁的效果。

　　胡九指给南宫旭清看，见后者眼神倏然一暗，顿觉不妙，一把抓住南宫旭清的袖子：“我也去。”

　　南宫旭清见胡九目光坚定，点了点头，单手扣住胡九肩膀，带着他飞了上去。

　　*

　　楼阁上昏暗而空荡，穿堂风呼呼作响。

　　大堂中央，胡公子负手而立，长袖被风卷起，他面前，无数长明灯摇曳，簇拥着一尊水晶棺。棺内躺有人，衣饰考究，看身形大小似乎是位成年男子，面容被胡公子挡去。

　　胡九落地时碰倒一个小香炉，胡公子听到响动，转过身，见是他们，面无波澜，只道：“既然来了，正好作伴。”

　　胡九还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胡公子长袖一挥，长明灯尽数熄灭，大堂内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整座楼阁剧烈摇晃起来，如同风中枯树。

　　南宫旭清拽起胡九便往外跑，跑至窗前，双双刹住脚步：地面不知何时出现一条巨大裂缝。并在急速向两边扩张，又从地底涌出大股水流，将周围一切卷食入肚。

　　琉璃细柱根本抵不住冲击，失去支撑的楼阁向一侧倾斜，而后极速下坠。屋顶被冲开，水灌入大堂，浑浊腥臭，混着泥沙。

　　胡九感到原本抓住自己手臂的力量骤然松掉，心急大喊：“南宫旭清！”

　　浊浪迎面打来，胡九呛了一大口水，手臂向两旁好一顿乱划，竭力把头探出水面。

　　“尹九！”

　　隐约听到南宫旭清在唤自己，张嘴欲回应，又一个浪打来，灌入胡九口鼻。

　　胡乱扑腾几下后，胡九感到胸口发闷，身体沉重，双腿像是绑了铅砣，心里想着：这回莫是要完了。

　　意识涣散之际，左腕上传来暖意，胡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头去看：胡小姐给他的那串砗磲佛珠在污黑水中发着暖暖白光。

　　暖意从手腕传到胸口，胡九感到某种莫名安慰，慢慢闭上双眼。

　　半扇窗棂被水推搡着，重重拍在南宫旭清后脑勺上，他一时松了手，有片刻失去意识。没多久，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南宫旭清发现自己正随水流打转，与之一齐旋转的还有各种残窗断柱，玉石锋利的断口时不时划过他的身体。

　　南宫旭清奋力游出水流，游至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稳住身体，去掏怀中的闭水符，只摸出团糊掉的黄纸，上面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南宫旭清扔掉那团纸糊，深深吸入一大口气，锁于肺部，然后扎入水中，边游边寻找胡九身影。

　　南宫旭清看见水下有光，原来有个发光的白色气泡，正包裹着胡九身体，使其浮于水中。

　　南宫旭清快速游过去，看见胡九平躺在气泡内，呼吸均匀平稳，像是睡着了。南宫旭清去触碰气泡，手被弹了回来，如此试过几次，他明白了：这个气泡对胡九没有恶意，甚至在保护他。

　　气泡仿佛自有意志，一直往水流更平缓之处移动，南宫旭清跟在气泡后面，很快浮出水面。

　　天色已全黑。

　　气泡在出水瞬间破了，南宫旭清忙接住下沉的胡九，动作幅度有些大，佩剑打在某个硬物上，发出闷响。南宫旭清伸手去摸，触感粗糙坚实，有规则的凹陷纹路，似乎是面石墙。

　　于是，南宫旭清试着将身体大幅探出去，招来下面一声惊呼：“怎么下雨了！”

　　原来，有醉汉正于墙角方便。醉汉的惊呼又引来附近人家的几声狗吠。

　　醉汉骂骂咧咧走远，短暂喧闹归于平静。

　　南宫旭清架着胡九趴在墙头上。远处，幸运楼灯火璀璨，人影攒动，再回头望身后，夜空如墨，茫茫汪泽。

　　而水正在慢慢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