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岁月情书(2) ...


  •   离开前六姑还有事得做,她去每个帮自己送走父亲的邻里家中帮忙做家务,从一开始只能修补篱笆和旧衣服,到后来砍柴打水也熟练起来。
      干活归干活,但没什么人敢和她说话。
      其实早先还有人跟六姑说话的,有几个自以为自己是在做善事的叔叔婶婶来找六姑,想撮合六姑跟那懒汉。
      “姑娘你以后也无人可靠,既然已经有了这事,不如干脆一起有个家庭,后半生有个可交代的去处。”
      六姑擦汗,抬起清亮亮的眸子,瞅着那好事者仿佛苦口婆心做善事的嘴脸半晌,竟然从那张脸上看出几分真心实意,只能回一句,“劳您费心”。
      那婶婶仿佛得了鼓励,一脸褶子笑意更深了,凑近了六姑身旁,“这个态度就对了,女娃娃还是得靠男人,婶子我也不希求你们日后怎么报答我,只是为你将来打算。你这个条件,也没办法嫁其他好人家,你乖乖的做了新媳妇,名头顺了,家里多个劳力,吃饭也热闹。”
      六姑没抬头,腔子里暴烈翻涌出一股劲儿,和阉牲畜时的那股劲儿相似,那劲儿窜到喉头,让她想吐,想骂脏话。
      婶婶以为六姑只是不好意思,“开了怀的人脸皮还这么薄,想来你爹给你留了些什么。好姑娘,拿出来办场喜事是够的。”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您真这么喜欢那个畜生,不如您把他给招了?那畜生一定不会嫌弃您,可我捉不稳刀,下次可能会瞄准他脖子。”说着晃一晃手里的柴刀。
      婶子脸色发青,骇到后退,“不识好歹”。
      六姑被赶出门,从这家叔叔手里领了一点钱,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见那“发善心”的婶婶扯着叔叔的衣服,模模糊糊地几句话透过门缝落到六姑耳朵里,“别……货……滚”。
      六姑隔着门大声喊,“谢谢叔”,门里婶子登时噤声。
      走出几步,六姑折返,“也谢谢婶子”。
      之后,心照不宣地,也许是背地里窸窸窣窣响声依然不绝,总之邻居们清楚六姑不会留在这里了,或者说没有她能长期留下去的地方了,只或多或少给六姑留了些零钱,权当做路费盘缠。
      至于那懒汉,听说活下来了,听说疯了,听说跑到别处去了。
      没人再提起这个人。
      六姑将挣来的零钱收起来,凑够去县城读初中的路费。
      比起出人头地的愿望,她只是想起读小学时读书习字让她觉得平静,如果可以继续读书,或许能让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无名力量平静下去。
      夜里梦里,她见过那力量的面目——一不知形态,猩红双眼,拿着滴血的柴刀,在黑暗里茫然四顾。那双眼睛,终于看向六姑的方向,六姑被那双血色的眼睛看见时,心头直跳,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睁开眼,天边一线鱼肚白,六姑看了眼床头的包袱,衣服和文具都包得好好的。袜子里换来的整钞也还在,摸摸枕头下的柴刀,闭眼,还是睡不着。
      下床确认门窗都锁好,锄头还牢牢顶在门闩处,确认昨天晚上没什么事发生,爬回床上,睡不着也强制自己闭上眼,等天再亮些,再出门去车站。
      柴刀有点膈,现在沾染了人的体温,鲜明触感让六姑觉得安心。
      脑子里漫无边际地,她开始想镇上中学的生活的样子。
      听说不能带柴刀。想到这里,六姑颇觉可惜。
      不知道挂名的亲戚家能不能放。
      听说镇上没人用柴刀。
      爹说过,镇里这一家跟大哥哥有一些亲故,如果能直接找到大哥也好,找不到也没事。镇里的叔叔心眼好,还有文化。
      想到爹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睡在地下,不知道暖不暖和,他们见了面开不开心。
      思绪纷乱,闹嚷嚷哄作一团,她竟睡着了。
      这是她离家前最后一个夜晚。
      六姑坐上大巴的时候,看了一眼越缩越小的村庄,将头转回前方,再也没回头。
      看水田漠漠白鹭,看天高烟霏云敛,看无人看顾的野树杂花恣意生长,看再无干系的远处农家炊烟。
      真好。
      写着地址的发黄纸条攥紧在汗津津手心里,六姑出了车站,想问路,犯难了。
      女的不能叫婶子,得叫阿姨或是姐姐。男的得叫……六姑不想问男的。
      这会让她觉得很难受。
      在满口粗话大声吵嚷的黑车车主中间,小心抓紧自己的包袱不被抢走,躲开想来拽她行李或是胳膊的手,六姑终于在角落看到个自己能搭话的对象了。
      有个面善的阿姨,在卖玉米,她招呼六姑坐下。小孩不抗饿,被玉米熟透的香味诱惑,边吞口水边捂着咕噜噜的肚子,依言坐那长凳上,摸摸口袋,小声问价。
      婶子笑,她太熟悉这些和自己一样的外来客了,肚皮和钱包一样空,但出于维护女孩儿自尊心的考虑,“今天卖剩的,吃不完,你也帮我吃吧。”
      嘴里似乎已经能尝到了玉米软糯颗粒、绵密栗香,六姑连连道谢。
      婶子没问六姑来处去处姓甚名谁,和六姑一起安静地啃完玉米棒,六姑帮忙将周围散落的玉米棒芯收起来,晒干做柴火。
      “孩子,出门在外多些心眼,我不是坏人,但其他给你吃的人就未必了,你不一定总能碰到好人的。”
      女娃忙前忙后,捡玉米棒芯,塑料凳摞起来又高又重,得憋足劲才能搬上板车,额头沁出细汗。婶子等炉膛的火熄灭,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瘦弱像只鸡子,不过两只手大小,皮肤又皱,红通通的,被扔进开水里的时候也是那样的红。
      要是能平安长大,兴许比这孩子要大些。想着又递给她一盅绿豆汤。
      六姑将纸条拿给婶子看,“阿姨,幸福路,您知道在哪里吗?我去那里找人。”
      “杜老师家的孩子吗?我去过,等会儿我们一起去。”
      “应该是,小时见过,您再和我多说说杜老师家的事吧。”

      杜老师,六姑把这个称呼放嘴里反复咀嚼,杜老师,得记住得叫人,杜老师,得听话。
      支棱耳朵听婶子说话。
      杜老师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多岁,外地上大学,前年回来接过父亲的工作。爹说的叔叔是杜老师爸爸,已经过世了。
      杜老师教婶子儿子国文,念书好听,说话爽脆,待人和气。
      但杜老师也是有几分脾气的,曾经把仗势欺人的地痞流氓扭到广场骂到引人围观,一战成名,可能会变成不好相处的老姑娘。
      六姑一怔,这一段话能记吗?还是应该当作没听见?
      走走停停,一边数着门牌号,一边反复念着等会儿得跟杜老师说的话,不知不觉中,六姑和婶子到了。纸条上的地址,就是眼前这座宅子了。
      车站正门出直走,拐进被面馆和旅店夹住的巷子,花店的花有些恹恹的,跟那无精打采修剪花枝的店主一样。接着是一家钟表店,也有可能是杂货铺,大大小小的钟表滴答滴答,临街放了一座水法钟,六姑盯着底座上栩栩如生的大帽子卫兵看了很久。
      右转进一条巷子,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家爱种花种树,有些年头的桂花树越过墙,垂下浓绿树荫和嫩黄花朵,香味逗引柔软娇美的猫儿去攀去眠。
      她们停在一处不甚稀奇的宅子前面,粉墙黛瓦,低低的门槛,这些都跟她们一路走来看见的房子是一样的,但这家门口的大水缸里有漂亮的红鱼。
      婶子敲门,迭声叫杜老师。
      “来啦来啦”。
      年轻女子的声音,像是记忆里已经面容模糊的母亲曾有过的嗓音,没有她深深厌倦恐惧的浑浊粗砺,有能给人安慰的勃勃生机。
      六姑盯着水缸里游来游去的红鱼,悄悄地用右手遮住左手上的倒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