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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他们现在处于接近坡顶的位置,可能是出于水土流失的原因,这里的石头多而土层薄,树木变得十分稀少。在坡地的侧面,缓坡像是被人为平出了一小片地,这小片地不大,不到两米宽,最多也就坐得下两个人。背向坡顶的一面垒上了数块巨石,又堆叠上较小的石块填缝和固定,防止上面的土层塌下来。

      不过大概是因为疏于打理,该塌的地方照样还是塌了。细碎的石块散落一地,两块巨石向外歪斜,缝隙里渗出的土挤压着仅剩的小片平地,由于平地容易聚集土壤和腐殖质,这里长了不少杂草,甚至有一棵小树苗倚着巨石长了起来。

      贺澄羽专门避开了树苗和杂草丰茂的地方,在平地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铺上塑料布:“还好你现在只有狗的体型,不然这还不够坐了。原来这片儿地还是能坐得下四个人的,现在也塌的差不多了。”

      “来吧!”贺澄羽抱起谢天问,一屁股坐到塑料布上。谢天问连忙把脚套先踹了,免得蹭羽大一身土。

      “这里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贺澄羽仰起头,谢天问也跟着他仰起头。

      没有了各种建筑的遮挡,天空呈现出完整的夜色,漆黑、深邃、旷远、辽阔。如同丝绸锦缎,坠着亮晶晶的星星和一轮月牙。看着星空,谢天问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这片星空亘古永存,是刻在人类基因之中的向标,它是原始的、也是文明的。它诞生了数学的理性,文学的浪漫;时间的刻度,空间的标尺;诞生了星宿和星座,浑天仪和巨石阵。它是人类幼年的童话,在人类成年之后,终于揭下了暧昧的面纱,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巨大石球,再不复想象的美好。

      我有多久没有认认真真地看星星了?

      谢天问不知道。他和很多很多人一样在人生里着急地往前赶,看星星不是必须去做的事情,也带不来利益,所以被放弃了。就像放弃穿破的衣服和用旧的文具。

      “我们学文学的大学生们总带着股酸劲儿,又像是‘中二病’老也结束不了,常以浪漫主义者自居,总喜欢干些特立独行的事儿,去些特立独行的地方。”贺澄羽从背包里拿出一瓶可乐,一边看着星星一边说道,“这地儿是我最先发现的,因为没什么人,所以我心情不好,又不乐意和人说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后来我的室友也知道了,我们就干脆把这里建成了一个‘秘密基地’,逢年过节,点了烤串和汽水,跑上来聚会——好笑吧,别的大学生逢年过节去电影院和KTV,我们四个跑到深山老林里唠嗑。但是当时真的觉得很开心。”

      贺澄羽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桂花香气:“我们还在这里玩“行酒令”,当时真的有一种呼朋唤友,‘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感觉。有一次我们以‘星星’为主题轮流作诗——诗词歌赋还是现代诗什么都行,也不用多长,做不出来的就喝酒,老赵张口就是一句‘啊,夜空啊,你都是星星!’我们笑了他半个月。”

      “他不也是学中文的吗?”谢天问追问。

      “本来也不是学中文的就都会作诗,‘人菜还爱玩儿’罢了。我大学的时候倒是真会一点,现在让我写也照样写不出来。”

      “因为我酒量不行嘛。还有一次,我喝的有点晕,然后下山的时候没走稳,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门牙磕掉半颗。你看——”贺澄羽呲牙,“这颗是后来种的烤瓷牙。”

      谢天问扭过头来盯着看了半天,没看出啥名堂,倒是闻到淡淡的可乐味。

      “看不出来哈?医院技术挺好的,几乎没什么影响。”贺澄羽接着说道,“后来他们就再也没让我在山上喝过酒,全部用汽水代替了。”

      好近啊,谢天问的目光从门牙移到鼻子上、又移到眼睛上。羽大的鼻梁高且直,眼睛又大又深邃,仔细看去,虹膜是温柔的浅棕色,让人想起温暖的呢子大衣。就在他看的专注的时候,瞳孔转动,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谢天问猛然意识到自己看太久了,吓了一跳,赶紧抬头,恢复看星星的状态。

      贺澄羽见谢天问没接话,低头看他,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漫天的星星——犬的眼睛和人不同,它们的眼白很少。这样就像是把整片星空微缩到了一双眼中,变得触手可及。

      贺澄羽这样想,他就这么做了。他拂过谢天问的眼睛,然后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脸:“好了,我讲完了,该你讲了。”

      “啊?”谢天问愣住,甚至连往后躲的动作都忘了。

      “我讲一个关于我的故事,你讲一个关于你的故事,很公平。”

      “你听我妈讲故事听了一个晚上了,那不算吗?”谢天问咧嘴。

      “不是你自己讲的,怎么能算?”

      “不是、为什么不算啊?”

      “每个人讲述同一段现实的角度是不一样的,所以当他们说出的时候,就会变成基于同一段现实的两个不同故事,所以阿姨讲的故事是阿姨的故事,不是你的故事~”

      地铁老头手机.jpg。谢天问无语了,学了这么多年逻辑没见过这么诡辩的。我是学哲学的还是你是学哲学的?开什么玩笑!

      “诶呀~好了,你快讲!”

      “羽大你……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人设崩了啊,你要掉粉了你知道吗?”谢天问干巴巴地说。

      “哈哈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如果你喜欢的并不是我,只是一个虚幻的空壳,怎么能叫‘我的粉丝’?”贺澄羽笑得颇为开心。

      哦……好有道理。我们俩到底谁是狗?谢天问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这样,我刚才讲的那个不算,你想听下一个故事,就拿自己的故事换。”

      “我不记得了。”这谢天问倒是没有说谎,他的记忆依旧像被什么东西屏蔽着,日记看完,一合上本子立刻就忘。

      “那就从日记里翻一个出来。”

      两人僵持了几秒,谢天问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他在体内空间中模拟出自己的形象,翻开日记本开始找——从小说原本的设定上,体内空间的主人当然能够把自身投影到空间里。在见父母之前,谢天问的投影是与身体相同的犬形,之后则变成了模糊的人影。

      谢天问一页一页翻过快半本日记,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多么泛乏可陈,找不到什么适合当做故事讲出来的事。他又想起那双冷眼旁观的眼睛——大概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吧。

      “我……在我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有那种很高级的奥特曼玩具,当时我也很喜欢奥特曼,但是家里比较拮据,所以我没和爸妈说,就自己买了一盒橡皮泥捏了一个,摆在桌子上。因为捏得太奇怪了,后来我妈收拾屋子的时候,以为那个是垃圾,给我扔了。最后我妈还是买了一个奥特曼赔我。”

      两个市重点高中的高中老师的收入应该还不错呀……贺澄羽有些疑惑:“你小时候家里很拮据吗?”

      “没有,我们家境一直还好,只是爸妈都很节俭,所以我一直以为家里很穷,直到我上大学才知道我们家原来还挺小康的。”谢天问尴尬地笑了笑。

      贺澄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从小就喜欢小动物,但是我爸对动物毛发过敏,猫啊、狗啊,我们家都不让养。所以我就往家里带兔子、仓鼠、鸡鸭鱼之类的,甚至还养过螃蟹和蚂蚱。小的时候总养死,后来养的多了,宠物们就大多能寿终正寝了。我记得我初中的时候,家里养了第三只仓鼠。它活了两年半,走的时候已经老态龙钟的了,走路颤颤巍巍的,眼皮耷拉着,毛色杂乱,嘴角的胡须全是白的。我当时特别难过,把他埋在家附近的小公园里,还给立了个碑。不过几天之后再去看,发现被别的动物给刨了。到上了大学之后……哈哈,再后来我就开始养我弟了。”

      “你弟弟……澄明是个什么样的人?”谢天问好奇。

      “他很可爱,而且很聪明,对谁都特别亲,也招人喜欢。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他肯定会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可以去各种地方玩。”贺澄羽的眼神骤然柔和下来,“可能是妈生他的时候年纪已经太大了吧,他出生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小的时候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爸妈年纪也大了,渐渐就带不动了,所以我大学毕业后,把他接到了我所在的W市,那里医疗资源更好。

      “我当时在一家小公司当编辑,每天朝九晚五,空余的时候写写小说当副业。但是每天都去公司,就没办法照顾明明,再加上我小说写的也有了些起色,就干脆把工作辞了,回家专职写小说。”

      “澄明也很喜欢我写的故事,当然他不见得看的懂,但是喜欢看。你别说,如果没有澄明,也许如今的我真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大概还在小公司当编辑吧。”

      虽然羽大说的轻松,但是谢天问知道,现实绝不会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辞掉稳定的工作去写小说,没有保障、没有固定收入,家里还有一个三天两头进医院的药罐子,生命脆弱的像玻璃花。

      “你没怪过你爸妈吗?”

      “嗯、实话实说……”贺澄羽尴尬地笑了笑:“不可能没怨过嘛。那几年压力挺大的,不过还是都过去了。”

      压力挺大。谢天问把这四个字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品出无尽的苦味。大学毕业生带着一个小二十岁的弟弟,和二十岁就当爸没什么区别。明明自己都还没长大,几个月前还在和同学嬉笑打闹,转眼就要承担起一个幼小的生命。很多老一辈人不明白人的生命是过于沉重的东西。它不像养宠物,并不是管好了吃喝拉撒睡就万事大吉了,还要哺育他的灵魂,茁壮它的精神,使他真正成为一个“人”,而不仅仅是“高级动物”。

      如果从现实一点的角度上说,羽大快三十了都没交过女朋友和澄明肯定有很大关系。

      “我小时候也养过动物,不过我养不活。”谢天问很自觉地接了下去,“有一次在外面捡到一只麻雀,我就偷偷把它养在楼顶上。没过几天,遇到了下冰雹,被砸死了。”

      “噗……你没把它提前送进屋里吗?”

      “忘记了,冰雹下了一阵才想起来,再去已经来不及了。”

      “行吧……”贺澄羽无奈地看着谢天问毫无波动的眼睛,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在夜晚,如果不拿出手机,时间的流逝就变得没什么感觉。谢天问也不知道两人最后交换了几个故事,只知道,最后他已经有些困得不行了。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听到贺澄羽叫他“楚楚。”

      “楚楚……你问的那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你很聪明,你都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但是我总觉得——虽然人的生活确实被一个又一个问题串联,但人生不能只为了找答案而活着,因为很多问题就是没法解决的。人活着的每一秒都是目的,也许活着活着,你原本的问题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

      “有的人走一步就算好了十步,人生就像一列永不脱轨的、等待驶向终点的火车,旅程是为了到站,到站是为了到下一站;也有的人难得精明,稀里糊涂的就过了很长时间,干了很多事,回过头来却好像什么也没得到,但他过得很开心。

      “我没办法说哪种人生更好,但是对你来说……如果你已经脱轨了,不知道怎么驶向下一个站点了,那就认真享受周围的一切吧,也许逛着逛着,就又回到轨道上了呢?如果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你度过的每一秒钟仍然都会是值得留恋的。”

      当贺澄羽啰里八嗦地说完一大段话,谢天问已经睡着了,毛茸茸的肚子轻轻地上下起伏,吹出一个个小呼噜,发出“啾啾”的声音。

      养小动物真的会带来幸福感的,尤其是当它们全心全意信任你的时候,当然,养孩子也是。

      贺澄羽轻车熟路地把谢天问装进背包,然后收拾好了地上的东西,起身准备下山。作为长期的熬夜党,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困,甚至还能码上个五千字。

      踏上返回现实的道路之前,他看着残破荒废的“基地”,沉默了很久。他没有把他拆掉,但也没有试图修好它,只要放着就好,它会有自己的结局。

      终于,散落着石堆的空地回归无人打扰的寂静。夜风越吹越冷,带着破碎的草叶和细小的沙石滚过地面,发出越来越响的嚎啕。桂花被吹落枝头,哗啦啦落了满地,暗香犹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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