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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除夕 ...

  •   那天晚上的我像死鱼一样躺在床上,左手僵硬地举着手机,右手迟疑着点开六年来没有丁点变化的聊天界面。柏倾的个人相册封面是我看不懂的机甲战士,仅三天可见的相册里空空荡荡,个性签名写着:Kiss While your lips are still red. 这话是说给谁的?

      我翻了个身,按灭手机,隐约在黑暗中听到妈妈压抑的哭声和爸爸疲惫的安慰。耳下的枕巾毫无预兆地洇开一片湿热。

      我在中产阶级家庭养尊处优地混了十八年,平时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人生中大风大浪基本没有,学习之路顺顺利利,从来没想过这种在电视剧里出现会被抨击为烂梗的桥段会发生在我们家。

      心中一阵闷痛,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从小到大和妈妈的记忆,对未来感到毫无尽头的恐慌。这恐慌恰如坠楼时仍怀着生的希望,又使我想起小时候在海上被一阵巨浪裹挟着向前漂的那半分钟:那是一种忽然失去了人生的锚向的无力和窒息感。

      我恐慌着,然而仍不可避免地拼命投向理智的绳索——

      病理结果虽然出来了,具体癌症分级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手术必须尽快,化疗计划得找主任制定,放疗和靶向免疫还得看具体情况,进口化疗药一支要一万多块钱,五年存活率……她能看到我研究生毕业的那天吗?

      我终于知道癌症不是烂梗,是披着死神的外衣的恶兆,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无可复原的打击。

      我疲惫地翻了个身,转到右侧。孤独令人无所适从,也令我忍不住又一次解锁手机。时间是凌晨十二点零八分,我给闺蜜发微信:在不?然后往下拉,看到一条学弟咨询项目的问题,懒得回。

      等了两分钟,闺蜜没有回我,可能是睡了。我又一次点开柏倾的聊天框,拇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抖着。我想了想,输入:「今天真是太巧了,走的匆忙,你哪天方便,我来看你?」

      删除,重新输入:「今天好巧,真是太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身体不要紧吧?」

      删除,重新……余光中有什么在动,我一愣,只见对话框上方的 “柏倾bq” 变成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在床上。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行字,却见标题不断在 “对方正在输入中……” 与 “柏倾bq” 之间切换,熬死个人。我突然想到我的闺蜜,每次聊天她也总是这样,最后却一句话也不发。我问她到底在搞什么,她跟我说 “打了半天觉得没啥可回的”。

      ……

      门外的哭声又一次传来,我在崩溃的边缘一把掀起被子,盖住耳朵。正当我准备退出对话框时,一条新消息毫无预兆地蹦出来:

      「正凝视着窗外月光。今天见到你很开心,记得你答应的,要来看我呀。」

      紧接着又是一条:

      「别担心,相信医生。新的一年,愿平安顺遂。晚安。[月亮]」

      我盯着那个明黄色的月亮emoji看了很久,眼眶泛起湿意,终于慢慢打下一行:“谢谢,我一定记得。早日康复!晚安。[月亮]”

      老同学一朝见面,这样回复应该不会显得奇怪吧?

      我轻轻敲了两下手机屏幕,给这史诗般的对话框截了个屏,点开猫耳FM助眠直播专区,戴上耳机,试图在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声中自我催眠。

      凌晨三点,我睁开酸涩的双眼,光着脚拉开窗帘,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户上。白色哈气中,月光一片皎洁,城市灯火星星点点。失眠的人只有寂静作伴。

      清晨的阳光如期而至,我一个挺跃坐起来,头痛欲裂。

      开机,九点三十六分,点开微信,前一天的聊天记录赫然出现,不是梦。闺蜜二十分钟前问我怎么了,我抓着头发回了个“没事”。

      爸爸请假在家,打电话的声音贯穿了一整天。他给各种人打电话:有医院资源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熟知癌症研究专家的前同事,XX保险公司,全市预约挂号热线。

      电话一直打到暮色四合,一团乱麻里终于出现了一个突破口:妈妈娘家一位表叔与医院乳腺科主任的弟弟有些交情,我和爸爸第二天得带着礼去医院堵这位主任,最好能争取一个住院部的床位。春节与疫情双双来袭,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医院会是个什么章程,手术却实在拖不得了。

      第二天是除夕。

      “系好安全带。” 这是爸爸两天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嗓音嘶哑,红血丝爬满眼珠,从后视镜里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

      我塞着耳机,呆滞地目睹灰蓝色天幕下一排排行道树上挂着的塑料灯笼从眼前划过。

      到了门诊部,我迟疑着停下脚步。

      “我有一个同学在这里住院,我去看看他行吗?”

      爸爸一手紧握着手机,眉头紧簇地看向我,看上去像是要常规地质问我前因后果的样子,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身形委顿下来,向我摆摆手。

      “戴好口罩,多盯着点微信,完事了来门诊四层找我。”

      我目送他的背影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消失不见,点开微信,又按下home键。算了,实在没脸主动发消息,还是直接去找吧。

      印象中医院旁边的街上有一排小吃和礼品店,我插着兜顶风走过去,在一家不起眼的花店前停下。

      店面很小,四面墙铺了绿色瓷砖,老板娘的发顶淹没在脏兮兮的柜台下,正低头外放着花千骨。

      送病人该送康乃馨,但万一柏倾不喜欢呢?

      “老板,你这有没有看上去特别一点的花啊……不是粉的红的那种?”

      老板娘从柜台下不情愿地抬头。“假花有,真花少。”

      我扭头看到了她说的假花:玻璃纸叠的蓝色玫瑰洒着金粉,扎成一个巨大的心形,有点辣眼睛。

      “康乃馨,玫瑰,兰花,香石竹,那儿,还有那儿。挑什么颜色嘛。”

      我犹豫片刻,指了指角落里的几丛深紫色花束:“那个呢?”

      老板娘顺着往过看去,一吐口中瓜子壳,“那个啊,勿忘我嘞,三十块一扎,加包装三十五。”

      我沉默地点开支付宝,盯着老板娘拿报纸和麻绳勒紧那几株花,拉开羽绒服拉链将花揣在怀里。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半,我架起眼镜勉强看清头顶指示牌上的字。住院部八层果然安静又无聊,与门诊部大厅的盛况比起来有些苍白的凄凉。出电梯左手边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玻璃门,门口挂着白色的牌子:心脏内科2病区。

      柏倾没告诉我他在哪个病区,我只好发微信问他。他没有秒回我,而走廊里的寂静也令我浑身不自在。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病区前台张贴着福字,这使我赫然想起今天是除夕。往年的这个时候,妈妈应该已经在厨房剁着小米辣,爸爸肯定坐在沙发上一边刷着证券协会报一边嗑花生,我大概会瘫在转椅上思考今年的跨年朋友圈用什么文案比较好。

      住院部的走廊里是清洗床单的柔顺剂和空调机的塑料味,一丝悲凉中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中升起:既然今天是除夕,柏倾的家人会不会来看他?一个护士夹着蓝色病历板从旁匆匆走过,有些不悦地瞥了我一眼。我尴尬地揣着一束小小的花,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七分钟过去了,正当我准备干脆溜之大吉的时候,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

      「我在3病区,坐正门进去最近的电梯到八层右转就是。」

      「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出去找你吧。到哪了?」

      我瞳孔地震,一时社恐病发,只想地遁。然而遁无可遁,只好走向反方向的走廊。

      板鞋与胶皮地面相继磕出一串规律刻板的脚步声;我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几乎要被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反射到整条楼道。

      走近了发现那门是开着的,门口赫然立着个清瘦人影——柏倾穿一身病号服,口罩拉到下巴处,神色平静地看着我来的方向,见我看到他,露出一个微笑,挥了挥手。

      我顿时心率不齐,小跑着迎了上去,接过他手中的门,紧张地笑着打了招呼。

      “怎么来了不说一声,这是给我惊喜呢?” 他边说边笑着跟前台护士打了个招呼,示意我去登记。

      “啊,那个,今天我和我爸来这边办事,想着你在,正好来看看你。” 我趴在前台,在访客登记表上一笔一划地写上 ‘沈子英’ ,余光瞧见旁边水房门口贴了一幅春联,“没打扰你休息吧?”

      “怎么会,我刚吃过饭,正闲的无聊呢。”

      柏倾的病房是个三人间,鹅黄色墙围和软胶皮地面营造出一种温和的氛围,一张窗正对着门口,窗外是火烧般的晚霞。进门后第一张病床外严实地拉着帘子,第二张床上躺了个看上去和柏倾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头发剃得很短,正举着手机外放游戏视频。他看到我后露出八卦的表情,克制地同我挥了挥手。

      我笑着点点头,局促地坐到靠窗那张床头的软椅上,从墙上挂着的酒精消毒液塑料瓶中挤了一点,在手心抹开。

      “随便点,这是我们的地盘。” 柏倾一脸轻松地在床上盘腿坐下,摘下眼镜拿病号服下摆擦了擦。

      我盯着他的动作,一下子想到小时候。在五年级的那节音乐课上,我们坐在阶梯教室最靠里的位置,阳光如海浪般铺满整间教室,钢琴声柔和动人。他那时也是这样摘下眼镜拿衣服擦着镜片,抬眼冲我笑,伸手在墙面上用小小的手指画了一颗心。

      他还记得吗?大概不会了吧。

      我感到有些呼吸不畅,偷偷往外瞅了一眼,见没护士往这边来,于是一把扯下口罩,伸手从怀里抽出那束勿忘我,轻轻放到他白色的床头柜上。那上面只摆了一只灰色保温杯和一本倒扣的书,封面上写着《堂吉柯德》。

      “哇,送我的吗?” 他迅速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闪闪如星辰。

      “是,” 我轻轻拨了拨紫色花瓣下用麻绳系的蝴蝶结,拎起来递给他看,“楼下花店买的,我觉得挺好看。”

      “是很好看,谢谢你。” 他低头嗅了嗅那束花,复又抬头冲我笑,神色像个意气风发的小王子。

      我不得不感慨岁月对柏倾的温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容得体,善良熨贴,不会使人感到尴尬。

      “你喜欢就好。对了,除夕快乐啊。” 我看到他镜片里反射的的窗花,那是一片浮动的红色。

      “除夕快乐!要不是过年,红姐肯定不会这个点了还放人进来探视的。今天我们还吃了顿饺……子。” 柏倾的脸色忽然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一度,伸手拎起一个枕头揣进怀里,往前一靠,低头皱着眉捂起胸口。

      “抱歉,我……有点难受,一会儿就好。”

      我愣在原地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这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柏倾似乎病得有点严重。心脏病吗?至少不是先天性的吧,印象中的他尽管不怎么喜欢运动,却至少健康……

      我起身把保温杯拧开递给他,他却摆摆手示意不必。

      “他没事,别担心,过一阵就好了。” 二床的小伙从手机里抬起头,冲我抬了抬下巴,“嫂子第一次来吧?心内科都是闲人,没啥大毛病,就是虚,整天在这儿圈着。”

      我瞬间石化,又马上解冻,忙朝他解释:“不是,我和柏倾不是……我们是小学同学。”

      “哦~~” 他笑了,点点头继续看他的LOL赛况解说,“我这还是第一次见柏哥的同学来呢。”

      柏倾这时候显然已经缓过来劲了,扭头威胁地指了指二床的小哥,微红着脸对我说:“施航就这破德行,你别在意。” 想了想又补一句,“我也断断续续住了几个月的院了,你确实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同学。”

      我看着他故作轻松的笑脸,只觉心口沉甸甸的。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就病了?”

      “说起来也是自己作的。去年冬天跑操懒得穿羽绒服,感冒了,诱发的感染性心肌炎加早搏,还有点心率失常。”

      他说着随手指了指床边的心率监视器,手指上夹着个塑料套,胶皮电线连通监视器。

      “本来更惨,是直接往胸口贴电极片的,后来过敏起了一身疹子,就改成这个了。”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瞬间我很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却终究不敢。

      “没事的,反正我已经休学了,等哪天养好了再高考去。在这里就当休假了。”

      休学?他……

      “你们国际部是不是已经申请完了?我看你朋友圈前阵子都在发熬夜改文书呢。” 未待我开口,柏倾便转移了话题。

      “……啊,是啊,前两天交了最后一所学校的申请,现在就等三月份出结果了。”

      “你肯定能申到很好的学校的。” 他一脸认真,目光里带着十足的令人信服的意味。

      窗外划过一阵凄厉的风号,一号床帘子里的男人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重重地翻了个身。护士长急急地敲了敲病房门,告诉我们外面下雪了。

      “夜里估计还得下,你们几个注意保暖,施航晚上把你那手机收起来。家属别走太晚,看着点时间,别等着到时候来轰人。”

      我连忙应声。柏倾跪坐起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掏出一个四面漆黑的蓝牙音箱。

      “听会儿歌吧。你想听什么?” 他问我。

      “都行,选你喜欢的。”

      他耸耸肩,低头划拉手机,我便趁机透过镜片偷看他的侧脸——那是干净又帅气的十八岁,他的轮廓瘦削又分明,颧骨和下巴在灯光下看起来有点性感。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霎那,我顿时听出这是周深的翻唱。叫什么来着……

      “就此告别吧水上的列车就快到站/

      开往未来的路上 没有人会再回返/

      说声再见吧就算留恋也不要回头看/

      在那大海的彼端一定有空濛的彼岸.......”

      一时间四下静谧无声。一号床的男人不再发出响声,施航缓缓放下手机,柏倾抱膝看向窗外,手指随节奏轻点。周深温柔空灵的嗓音穿透空气,述说着关乎告别和守护的故事。

      我静静看着柏倾晶亮的双眸,感受着自己胸腔里平稳的震动。床头清甜的花香悄悄四溢。

      “你灵魂深处总要有这样一个地方/

      ……

      不愿下沉/ 不肯下降”

      一曲毕,我想起来了,这首歌叫做《亲爱的旅人》。至于柏倾最爱的音乐种类其实是重金属摇滚这件事,实在是后话了。

      “很好听。” 我笑着冲他点点头,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爸爸发来的微信。

      “抱歉,” 我捏了捏羽绒服领子,突然感到心口有点冷,“我爸找我来着,今天得先走了。”

      “没事,这么晚了,别在我这耽误你和家里人过年了。” 柏倾利落地从床上起身,摘下手上的心电感应器,“不过你今天来看我,我真的有点开心。我以为你就是随便说说的。”

      每次柏倾说这样的话,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张兮兮地傻笑。楼道里传来不知哪个病房开着电视机放中央一台的声音,值班护士朝我们瞥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窗外飞雪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不甚清晰。

      我走到3病区门口就不让他再送了。柏倾像刚来时等我的那样一手扶着玻璃门,眼底有平和笑意。

      我同他告别,答应下次还来看他,向空荡荡的走廊深处走去。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于是停下来转过身。

      我轻轻地说:“那束花叫做勿忘我。”

      “哦,” 他冲我点点头,尾音几乎淹没在中央一台新闻联播的声音里,“……勿忘我啊。”

      除夕夜,街上灯火通明,却寂寥得很。爸爸在前排握着方向盘,满目疲惫地告诉我住院的事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主任却还没放准话。我闷哼一声,低头看了看刚才在花店给妈妈买的粉玫瑰,花瓣上喷的水珠在街灯忽明忽暗的映照下一闪一闪。

      车在红灯前停下,我掏出手机,扯了扯耳机线,在单曲循环《亲爱的旅人》的间隙给柏倾发了条微信: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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