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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积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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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眉娘回到桃夭已经三天了,楼里上下依然人心惶惶,生怕眉娘那一舞六丈白绫哪一日成了索命的物事,槿瞳更是就差以泪冼面了,眉娘淡然的态度更让人情何以堪。
宴上之事多有传出,眉娘声名更盛,桃夭却已被罗先生一怒之下闭了馆,然而愁眉苦脸了一阵子,竟然没有任何不利的消息,渐渐的更有达官贵人明里暗里或差人来请眉娘,或亲自来访,罗先生琢磨了片刻,忽展颜微笑,颇为宽慰:“没事了!”
然而眉娘却正式宣布退出风尘,只是却也不是从良随某家公子大人去了,还是蜗居在桃夭一角阁楼里,整日里饮酒,与姐妹几个说说话儿。
搁了许久的笔墨也渐开始伺弄起来,只是毕竟搁置太久,初时尚来生涩,眉娘便写了撕,撕过再写,瞧得槿瞳都有些心疼那上好洛阳纸了。
作画也是,总是画到一半,便住了笔,无论如何也画不下去了。
姐妹几个私下议论,眉娘不是才尽,只怕是心病啊!
可她整日依旧言笑晏晏,别人也总不好再说什么。
那枝桃木簪小心收了,时常拿出来看看,却不再用。
又是几个月过去,杭州城里敏感的察觉出陈帝收敛了许多,自打眉娘那一晚回来,就再没有使人在城中恣意征过貌美女子,人都松了口气,感念起眉娘来,却道是不曾再出现在人前,已久无音信。
于是越发怜惜感叹,眉娘这名字,便与西湖一般成了杭州城里人心里的骄傲。
又是一年冬,今年的雪下得极晚,桃夭的姑娘们都望眼欲穿了,才总算稀稀落落星星点点的从天上洒下,让盼者欣喜之余也颇有不满,然而一夜过去,竟积了好厚。
又是一回醉,眉娘卷着锦被窝在床上,有些出神的瞧着外面。梅还未开,枯干的树枝上积了一层雪,看起来脆弱而苍老。
槿瞳呵着手进来,煨在暖炉边转悠:“今年的雪下得真晚,偏又比往年冷得多!”
“是啊!”眉娘想着,没下雪的时候连地面都让人觉得干冷干冷的,像是要被冻裂。然而思绪一转,忽又有些僵硬:“江面上也该结冰了吧?”
槿瞳自顾烤火,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啊,听人说前些日子就结了老厚的冰,老远还看见有军士站在冰上呢!”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转脸看眉娘忽然蹙起的眉,有些忐忑:“怎么啦?”
江上的冰……
我朝为何能偏安于江南一隅?还不是依了江阔天险,可如今江上结了厚冰,所谓天险岂不形同虚设?
江岸危险了!
槿瞳听了以后有些踌躇:“那怎么办?若真打来了我们怎么办?要不去问问罗先生,咱们想办法躲躲吧!”
她却是被上回的事吓怕了。
眉娘摇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然而槿瞳终是不甘心,跺着脚去寻了罗先生。
江上的仗,终于还是打了起来。
只是出乎眉娘所料的是,这回也不知是陛下比较争气怎么的,竟没跟前线大军捣乱,他既没胡乱指手划脚,老将军们也松了口气,开始沉着应对,打了一阵子,竟然还胜了,于是便听说老臣们都憋着劲儿想要趁着今冬打回北岸,收复祖宗江山。
江南人心大快,甚至觉得陛下学好儿了,开始赞陛下英明,倒不再提当初是怎样的荒唐——最纯朴者莫过于百姓!
消息闻来,眉娘展了笑颜,痛快的换了盏,拉着槿瞳嚷着“当浮一大白”连哄带骗的将槿瞳一起灌醉了,自己也迷迷糊糊蜷在地上,月光映着霭霭白雪,亮出朦胧的光晕来,眉娘咪着眼睛看着看着——忽而流下泪来。
年过去了,一冬也要过去了,江上的冰早渐渐化了,战事也便停歇起来——终于还是没能打过江去。
眉娘那晚醉了酒后睡在了地毯上,等丫头们发现再把她和槿瞳挪到床上就有些晚,第二日便着了凉。槿瞳身子骨好一些,吃过一阵药就渐好了,眉娘原就一直有咳嗽的毛病,只是平日里不显罢了,这一病,就缠缠绵绵怎么也不肯好了。
槿瞳进了来,有些犹豫:“眉娘,外面有个人非要见你,本来回了不让见,可他拿着你的梅花酒坛子——你极少送人梅花酒的。”
眉娘一怔,忽而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咳了几下,伸手去拉槿瞳:“可是那年的将军?”
槿瞳道:“虽也是将军打扮,却不是当年那位!”
眉娘怔了,半晌抬起头:“扶我起来,请他稍等片刻。”
重新坐在铜镜前,眉娘端详着自己映在铜镜中苍白憔悴的脸,恍如隔世。
打开妆屉,将黛粉胭脂一样一样取了出来,摩挲了一会,又有些气喘。
仔细拿眉笔蘸了黛粉,眉娘对着镜,格外仔细的描画,然而画了几下,手却有些抖了。
“我来吧!”槿瞳按下她的手,接过眉笔。
眉娘笑笑,不再反对,乖乖让槿瞳妆扮。
一笔一笔的青黑黛粉描画了,食指蘸了海棠花研磨的胭脂膏薄薄的涂抹了苍白的唇,槿瞳左右瞧着,心酸得厉害,咽下叹息,又仔细将胭脂在眉娘颊侧晕开淡淡的一层,巧妙的遮掩凹陷的颊。再转回铜镜时恍惚仍是从前媚视烟行恣意笑闹的眉娘,那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带他进来吧!”眉娘吩咐:“备我的梅花酒。”
“你还喝酒!”槿瞳气极。
眉娘拍了拍她的手,温言安抚:“少喝一点,而且今日……如何能不喝?”
槿瞳想起来人抱着的梅花酒坛,终于点头允了。
来人果然不是尚行,只是眉宇间却能瞧见依稀相似的端肃神色,右臂绑了条白布绸带——同袍牺牲者众多,战事缓和后江南一带经常见有军士这样。
眉娘让了座,斟了酒,却一言不发。
来人眉头皱得更紧:“你不问我来找你为何?”
眉娘浅笑:“将军既然来找,自然会说。眉娘不急。”
那将军饮了杯梅花酒,品过之后才叹了一声:“果然好酒,虽淡,品来却回味幽长。”
放下杯盏,正色道:“在下姓余,是尚行的结义兄长。往日里总见他偷藏了这酒怎么也不肯同我分一杯,今日终于喝到了,他却……”
眉娘心里开始泛冷,就像年前那干冷要裂开的土地。
余将军将怀里抱的梅花酒坛交与眉娘:“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后事在军中已操办过,这是他当初与我约定,若一日将身效与家国天下,便用他的佩刀割下头发,烧成灰,装进这坛里,带来给你。”
眉娘似是傻了一样,痴痴地将坛子抱进怀里,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瓷铀上,似乎还能嗅到梅花酒的清香,似乎……还能嗅到那人脸膛的温度。
“你……”余将军想说什么,却到底一叹。
“他坚持要娶你作正妻,因而与家中闹翻,老父威胁要将他逐出家族,老母以死相逼,前线战事吃紧,他便请了军命去做了先锋,去了,就没再回来。”
眉娘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痴痴的抱着那坛。
余将军枯坐一会儿,看着她如此,一双虎目也泛了红,便摇摇头,沉沉叹了一声,起身告辞了。
眉娘就这样痴痴的,痴痴的。
忽然一声凄厉的哭喊,“砰”一声将桌上其余的物事扫到地上,青白酒瓶撞上了铜镜,“砰”一声炸碎开来,一篷清酒像血一样溅开,模糊了镜面,浸湿了黛粉,四散的碎片朦胧而斑驳地折着些许光亮,像一双双地狱里无知的眼睛睁开打量着昏暗的室内,镜上的液体汩汩流淌,映着这世界像被划了一刀,腹中的心肝都裂了开来。
眉娘蜷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梅花酒坛,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呕在上面,抱着坛的苍白素手也沾染了鲜血,在坛上留下细弱的掌痕。
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啊……
——眼泪冲不尽的,是心里尘积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