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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知恨 ...

  •   第六章
      兵败如山倒!
      “这陈帝也实在太不争气!好端端的江山,又非无人可用,竟弄成这样子,如今只是仗着江水天堑将蛮族阻得一时,又未必能长久,这才几日便又喧闹开了!”槿瞳嘟着嘴叹,巧指不停打着缨络——她总喜欢做这些小东西,做好了多半也被楼里姑娘哄了去。
      眉娘仍旧画着眉,品着酒,浅浅的含着笑,若有若无的哼唱:“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又叹了一回,槿瞳摇摇头:“前儿晚上伊汐寞璃坊的几位头牌夏静汐、尔伊陌和凤栖梧被传进了行宫,哼,走的时候还得意洋洋,好似多大的光彩似的,结果呢?昨下午被偷偷摸摸地送了回来,听说已经被糟践得不成样子了,尤其是那平日里刁钻泼辣的夏静汐,好生生的脸,被打成那个样子,姑娘们差点儿认不出来,唉,何苦来哉!”
      抬眼看眉娘出神,便住了手上活计劝道:“要不你躲一躲吧?自打你来了这西湖,凡经过此处的谁不惦记你眉娘,眼下虽然隐在幕后不再接客,可也耐不住有那些小人煽风点火呀!”
      “能躲到哪儿去?”眉娘仍旧有些恍恍惚惚地出神:“杭州就这么大的地方,走得远了……”
      她没再说下去,只摩挲着手里朴素的桃木簪,又饮了杯酒。
      听说江岸战事仍旧吃紧,却不知……
      也不知何时起,眉娘学会了吃斋念佛,早课晚课,虔诚而执著。只是这梅花酒无论如何也戒不掉了,她倒也有说法,道是梅花何等洁净之物,酒又非荤物所酿,便是佛祖来了请他喝一杯又何妨?
      只是兵愈败,眉娘也竟越低落了。
      正如槿瞳所言,树大招风,杭州行宫里仍旧得知了眉娘的消息,只原听说已是双十有四的年华不甚在意,奈何几日来关于这个女子的传说倒越说越飘渺似仙起来,陈帝果然来了兴趣,这一日,传眉娘入宫为宫宴表演的谕旨就传到了桃夭。
      “怎么办?”槿瞳急得抽泣不止,去求这桃夭的主人罗先生。
      能怎么办?便是颇有家财,又有什么用啊!
      无力的挥挥手,罗先生年岁不大,神色却是极老成了,只能叹曰:“去帐房多支些钱财,好生打点那些宫里的奴才,仔细……少受些罪都是好的!”
      槿瞳大哭,又无可奈何。
      “去吧去吧,去劝劝眉娘,让她,唉,别犯了倔脾气,忍得这一时,也便过了,等回来我即刻着手安排你们都出去躲躲!”罗先生逐了客,却原也难得是个有情有义的,只是世事多艰,如何能事事随心?
      桃夭诺大楼阁水坊里哀声一片,独眉娘却十分坦然的着妆,沐浴,更衣。头发,却仍旧用那支桃木簪简单绾了。
      终于还是要走,不远处伊汐寞璃的姑娘幸灾乐祸,却也免不了兔死狐悲之感。眉娘绯红色细纱舞衣在风里飘然似仙,回头淡淡微笑:“我走了!”
      就这样从容的起身上轿。
      “眉娘,”槿瞳悲喊一声上前拉住她:“我替你去不行吗?”
      眉娘捏着她的手,微笑:“傻姑娘,我去尚有一线生机,你去,难道要桃夭来陪葬吗?”
      她抱着槿瞳,微笑,却低声说:“如果真的……记得把我冼干净了,烧成灰,装在我的梅花酒坛里,葬进这西湖罢!”
      槿瞳呆怔,眼睁睁眉娘上了轿,落了帘,吱吱呀呀的走远,忽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是宴。
      陈帝宴请群臣,左为文,右为武,除了几个媚臣,半多以上的官员都麻木的应着宴,一如麻木的舞姬。
      左二排五座,赫然是李生——也莫怪,他家世显赫,人又有实才,早早便爬上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一乐尽,一乐起,如这江山,更迭交替。
      眉娘就这样入了殿,衣裙垂肃,却姿容迤逦。一干麻木的大臣都抬了眼,座上搂着两位美姬的陈帝更眯了眼。
      舞起,翩若惊鸿,姣若游龙,静则姣好温柔,动则婉转妍媚。行云流水,不外如此。
      但见得:纷飞六丈白绫,翩跹一袭绯衣。
      正应了那桃夭一幅对联来:
      霜高濯雪月,莲红映风花!
      一舞将尽,正待赞曰,忽曲声轻和,群臣色变: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
      眉娘……终于还是唱了出来!
      就这样轻歌慢舞,昂昂然,坦坦然,一舞舒胸中忧愤,一曲尽骨里清明。
      大殿里鸦雀无声。
      “啪啪啪!”几声戏谑似的掌声,不是别人,正是陈帝:“上前敬酒吧!”
      眉娘昂然上前。
      陈帝即位不过二载,年岁不足二十,然双目泛青,显是酒色过渡所致。
      自有那宦臣端了酒来,眉娘举杯,陈帝却挥手:“慢着!如此岂不无趣?朕听闻你是这杭州城的名妓,盛名长达十年,难得一见得紧。朕今日大宴群臣,不如也让他们开开眼界,瞧瞧你哪里特别?”
      名妓?眉娘嗤笑,不闪不避,坦然直视:“陛下想要如何?”
      陈帝唇现讥讽,毫不以为意地道:“你猜?”
      眉娘看着他,梗直了脊背,片刻之后放下手中酒杯,伸手便解了外衫,绯色的衣袍飘然落地——
      “眉娘——”
      “眉娘——”
      一声是心痛的低唤,一声,是悲愤的嘶喊!
      眉娘回头,一是李生,另一个……右侧武士席一角,尚行正被身边同僚死死按住。
      眉娘清明的眼里忽然有了泪,却笑了出来,端起酒杯,遥遥一举,一干为净。
      尚行跌坐在席间,面如死灰。
      李生掩面,不忍再看。
      钗解了,鞋袜除了。
      悉悉索索的落衣声,大殿如死一般寂静。
      只余下最后一件月白裹胸衫裙,眉娘苍白的手指终究还是颤抖了,摸索着衣带,缓了口气,正要拉下,却被陈帝阻止。
      满脸兴味索然,陈帝没有在这个女子脸上找到恐慌、悲愤、羞耻等等,他想要看到的表情,那只有一张干净如白纸一般坦然。
      这坦然,没来由的让人心虚。
      眉娘举杯。
      “一杯,敬陛下万里河山!”
      ……
      “二杯,敬陛下社稷苍生!”
      ……
      “三杯,敬陛下边关将士!”
      ……
      “五杯……”
      “六杯……”
      ……
      “九杯……”
      ……
      “十九杯……”
      ……
      “来人!”陈帝喊,一张脸上结满冰霜,面色铁青。
      太监侍卫愣了一下才慌忙应是。
      陈帝指着眉娘:“把她、把她……”
      “陛下!”李生跪倒。
      尚行早在眉娘敬酒之时就抱了酒坛,她敬一杯,他饮一盏,这会子已经醉死在殿里,泪浊了英雄面。
      “把她送回去!”
      陈帝喘了半晌气,却意外的如此轻易放过了眉娘,一干朝臣还未缓过神,就听得太监尖叫:“传御医,快传御医呐,陛下昏过去了!来人哪,把这个气昏陛下的妖女拿下……哎哟!”
      那太监捂着腿,低头一看,陛下还闭着眼,只是脸涨得通红,一只手还攥得紧紧的。
      “咱家什么也没说,咱家什么也没说啊……”太监要哭了。
      殿里一片混乱。
      眉娘赤足散发,沿着殿前冰凉玉阶一步步行下。
      “眉娘!”却是李生追了出来,手捧了眉娘的鞋袜与外袍。
      眉娘回头,笑,接过袍子披上,又伸手去拿鞋子,却被李生止了。眉娘看着他,乖乖坐在玉阶上。李生便蹲了身子,小心捧起眉娘玉足,仔细将绣鞋与她穿上。泪,却也落在了鞋上,浸红了一瓣并蒂莲。
      “眉娘,李景这一生,对不住你!当年家族联姻,李景……懦弱,便再无颜面来见你,可我心里是想着你的,念着你的,我……眉娘,李景一生所爱,真的唯你一人,你相信我……”
      “我信!”眉娘叹:“我从来都信!”
      李生坐在玉阶上,怔忡良久,从袖里取出一支簪,正是眉娘丢在殿里的,那支无半点装饰的桃木簪。
      递与眉娘,惨笑:“我知你在意它。”
      眉娘舒了口气,带些惊喜,认真的道谢:“你……确是个知我的!”
      起身回望,殿里人影憧憧,却也望不见那位会对自己的马儿无奈的将军。
      夜凉如水——陌陌玉阶长!
      夜风拂起的是衣摆,月色沉淀的,是寂寞,是骨子里的一个“静”字。
      几回缠绵,几回心痛,几回牵挂,几回怅惘。
      尽化作月下清风里一斜冷寂孤影,一阙婉转的……
      ……
      人间缘何聚散
      人间何有悲欢……
      眉娘终是叹了,走了。
      远远的,忽一声嘶嚎——
      李生伏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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