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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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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线处黑云翻滚,雷鸣电闪,汹涌而阴沉。
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脏兮兮箱子,戴着鸭舌帽,墨镜口罩一应俱全的女人,正拿着新到手的钥匙费劲开着门。
她身后跟着个男孩,头发很长遮住了眼睛,佝偻着脊背,细看正发着抖,也不知道是害怕黑云还是雷声。
院门终于打开,女人费劲将自己挤了进来,一转头看男孩一脸呆滞相,张口就骂。
“小碎鬼,滚进来撒。等我八抬大轿接你呢。”
见男孩抬头看她,更不乐意。
“看什么看,别盯着老娘看,克死我姐还不够,还想克我。我跟你说小王八,这天高皇帝远的,你不听话,我就把你赶出去让野狗吃了。”
说罢,也不管他听懂了没,伸手就拽,男孩被她拉的一个趔趄,额头撞到了门上,哐啷一声。
这动静不小,院子后坡的狗圈立马凶狠吠叫了起来,听动静,得有两只。这处农家小院是女人跟搬去城里享福,急于脱手的一对老夫妻买的,房子里都搬空了,就剩两条狗没处交代。
下午她去拿钥匙,老汉抓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安顿,说是狗已经找到下家了,隔壁村的人一周后会来领走,麻烦她这一周帮忙喂喂。乡里人实在,给了她一百块钱,还说前院菜地里菜都送她了,随便吃。
女人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压根没打算管,爱领不领,饿死算逑。
暴雨已经开始下了,不一会就浇的小院里一片泥泞,积出一个个水坑来。女人早已进屋,拿着老夫妻留下的电壶接了自来水烧热水,她压根没管杵在院子一动不动的那小王八。
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她的计划,本打算今晚就坐车去隔壁镇子,结果因为大雨最后一趟小巴车停运了,司机说什么也不开,要回去睡“阴天觉”。
有些年头的水壶咯吱咯吱响,听的女人越发狂躁。她有非常严重的赌瘾,一天不泡在麻将馆里就难受的慌。
十赌九输,刚开始小打小闹确实赢了些,陷进去后门面房、车子、存款都输进去了。没钱就去借,沾上了高利贷,期限到了还不上躲去她姐家,才遇上这么个“临终托孤”的好事。
雨太大,打的人几乎睁不开眼,顶着肿起来的额头,男孩走过水坑,到了屋子跟前。
门开着,女人正忙着把两桶红烧牛肉面压到一桶里,她食量大,又懒得泡两次。见男孩一腿泥,又是破口大骂。
“脏成那个鬼样子,有青石板不知道踩的吗?别进来,看着就晦气。”
男孩盯着她胖手腕上的银手镯,直勾勾的不说话。那手镯是那个人的,可现在成她的了。
他喑哑的嗓子咕噜咕噜的震动,喉间语焉不详的想说出个词来,一出口就变成嘶呵嘶呵,听起来就像是在打磨砂纸。
女人最受不了他这嘶呵嘶呵,走过来胖腿一伸关了门。最后的两桶泡面给她风卷残云了个干净,就着饱嗝,最后那点残汤都没剩下。
屋子里有三间房,就小王八那泥泞样,一间都不想给他住。院子大门旁有一间土房,里面还有没用完的煤和柴火,还有些下地用的工具,摆放的整整齐齐。
她扔了一张破席子,又丢了床旧棉被,想了想,大发仁慈的将行李箱里那半个馊掉的馒头连塑料袋一起扔了进去,上火车前买的,忘了吃,给那小王八,刚好当晚饭。
久旱逢雨,这场暴雨下了一整夜,快七点的时候才渐渐停了下来。
一向贪睡的女人破天荒的早起,将托孤获得的所有钱装进包里,摔了门,一扭一晃的去赶七点半的早班车。
这一走,就是半个月。
雨后的清晨格外的心旷神怡,地处西北,春夏之交来的晚,这么一推移,七月份山树草芽,都还正新鲜翠绿着。
锅灶前香气浓郁,刚出锅的大盘鸡,肉嫩土豆香,皮带面还在锅里煮着,就着生切黄瓜片和酱菜,三个姓乔的已经吃得热火朝天。
剩下那个姓江的,将刚出锅的面捞出来,又开始下新的进去。
“乔乔,面好了。”
也不区分妈妈叫的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乔之和乔也一起过去。一个接过下好的面,一个帮着下新的面。
一顿饭在聊天中吃的格外长,等收拾净了炉边锅灶,太阳把露水也晒的七七八八,刚好出发去地里。
摘红花是乔之,乔也姐弟俩的童年及青少年阴影。
丘陵地势的庄稼地宛如过山车,一会得弯腰一会得站直,揪动间红花株一抖一抖的,时不时还被野草绊几下。特别高的地方,一米六差一点点的乔之连头顶都漏不出来,要手举的高高的才能摘到。
如果光是这也就罢了,红花还有个变异种----刺红花,一不小心揪住了,又长又尖的刺穿过手套能扎出血珠来。遇上个刺红花,前面摘的满把花都要抖落到地上去,功亏一篑。
所以,综上,即使吃的一本满足才来干活。姐弟俩还是各凭本事摸鱼,乔之边摘花脑海中边演电视剧,男主就从喜欢的明星里挑,情节完全套用霸道总裁的天使恋人,冷酷校草的甜心宝贝…
年纪更小的乔也多动而灵活,尿遁术,屎遁术,爸妈你们辛苦了喝点水吧我去拿水术,爸妈你们花积满了我去拿袋子术。摘个花两点一线的活,被他走成了毛线疙瘩。
爸爸乔朗声终于忍不住骂他懒驴上磨屎尿多,他叉个腰比爹还硬气。
“你要注意现在跟我说话的口气。”
“呦嘿,小兔崽子,我就不注意你能怎么着?”
“现在当然不能怎么着,等你老了没力气了,我追的你满梁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等着~~”
被亲爹嘲笑乔也也不气馁,旋着风似的去了姐姐跟前,邀请她参加到一起痛骂红花痛拔刺红花的行动中来。
她姐正风花雪月镜花秋水着,压根不理他,被弟弟一捧又一捧的偷走袋子里的红花也没发觉。
就这么磨着洋工,渐渐也到了下午。妈妈江蕴看出姐弟俩都无心再揪,爽快放他俩回去和面,烧火,切菜。提前搞定做饭前的准备工作,等她回去了直接开炒省时间。
回去干活也好过继续杵地里,两人兴高采烈抄了近道。
翻过了三梁又一坡后,犬牙差互,凶神恶煞的两只大狼狗凌空出现。
乔也嗷的一嗓子拔腿就跑,乔之懵比跟着跑。人哪里跑得过狗,下个坡的功夫,狗就撵到了跟前。
就在此等生死存亡,电光火石之际,乔之相当扑街的摔倒了,一个狗吃屎头朝下滑下了坡,恶狗乐了,涎水点子甩着就扑了上去。
“啊!畜!生!”
震天响的怒吼惊呆了乔之,也惊呆了狗,乔也竟然折回来一拳捶在了狗头上,偏了,狗眼上。
狗呆了两秒,夹着尾巴不动了。
趁乔也举着比脸大的土块正对峙的时候,乔之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也举起个大土块,边威胁边倒退,退到麦田边两人脚底抹油溜了。
英勇救姐的乔也迎来了自己四年级暑假的高光时刻,被父母先后表扬并给予零花钱五元。
虽然你丢下我就跑的后背着实无情,但来救我的铁拳着实英勇,这样想着,乔之也给予了弟弟零花钱两元。
第二天,乔也牵着大黄,雄赳气昂的出了门。
今天他和姐姐不揪花,剩下的几亩地交给了爸妈,他俩这趟是去放羊的。
但乔也气不过,说什么都要去杀杀恶狗的威风。大黄又极听他的话,一见要解链子立马蹦的老高。
一路上兴奋的不得了,被个绕着它鼻子飞的蝴蝶逗得上蹿下跳的,乔也几乎拉不住。
到了土坡附近,沙雕了半天的大黄终于正经了起来,犬牙差互,凶神恶煞2.0版本上线,放开链子的瞬间,弓到极致的背脊如箭般奔了出去。
三只狗消失在了梁上,又出现在了梁上,然后又消失在了梁上,最后还是出现在了梁上。
恶狗可能太饿了,呼哧呼哧最后一次出现在梁上的时候,腿子一滑,竟然也摔了个狗吃屎,给乔之都看惊了。
意犹未尽的大黄被乔也喊了回来,两人一狗走了半天了,梁上那狗还没爬起来。
所谓乐极必生悲,出圈时数的好好的,23个大羊,13个小羊,怎么回来变成各少一只了?
携子潜逃的母羊,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爸爸这回真生气了,给了姐弟一人一脚,乔也撇嘴回屋趴床哭去了,哭不出来很生气的乔之原路返回去找羊。
上坡下地,逢草丛窝就跳进去看看,乔之越走越往下,村子分前后,前村地少人家多,后村地多坟头也多。
信不信是一回事,怕不怕就是另一回事了。乔之心惊胆战想回去,但第六感又苦苦纠缠一直跟她说别放弃。
害怕犹豫间经过了几处坟地,终于听到了铃铛响。
脖颈上戴着小铃铛的小羊羔趴在呼呼大睡的母羊旁边,一脸乖巧的等人来接。
本来想跑过去踢母羊两脚,但那货趴着的地方离坟圈不到数米。乔之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音,咩咩了半天,终于给叫到了跟前来。
找着羊后,乔之气质稳如老狗,边撸着小羊羔的毛边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来。
走到半路起风了,一个干叶片片进了眼睛。顿时一叶障目,泪如泉涌,她掰着个眼皮子上蹿下跳“呸呸呸”了半天,好不容易利用惯性把叶片子甩出去,又被拦路一物给摔了个大跟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超高分贝的尖叫把剩下半程明显认路的大小羊火撵屁股的赶了回去。
昏暗天色下,乔之一开始把那个身上裹着不少布条的给看成了出坑的木乃伊,那很长很长的头发还以为是墓穴里都没停止生长才那么长的。
等最害怕那阵过去,判断力回笼,也就看出来了趴地上的明显是人,是个男人。个子挺高,躺着看起来好长,呼吸间身体微微起伏,还行,活着呢。
整个人头朝下趴着,脏兮兮的,但没有酒味,所以不是喝多了胡跑的醉汉。
乔之有些不想管闲事,但又觉得这路上肯定长时间也不来个人,趴一晚上真出事了咋办。
上报乡上派出所?但之前她家的羊被来旅游的给塞后备箱偷了去,报了警,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得亏那车型小,母羊的崽崽小灰羊才逃过一劫。
那件事让乔之最为生气的点就在于:她骑着自行车去商店买酱油和醋,回来的路上和偷他家羊的车擦肩而过了,等那辆车跑出村子,又和骑着摩托回家的爸爸擦肩而过了,而且一开始两个人抱起母羊往后备箱塞的时候,还被相隔一个坡的邻居给看到了,他以为是乔家的亲戚,根本没发散思维往猥琐的方向想。
派出所的民警不抱希望的让父女俩描述车型,能记住点车牌号最好。可乔之当时咬着半个旺旺碎冰,遇上上坡把自行车脚蹬子踩的哗哗响,压根没分出半点注意力给经过那车。
爸爸倒是有边骑车边四处乱看的习惯,可他看的时候脑海习惯性放空。再说了,自己喂的羊自己也清楚,就那膘好肉瓷实毛细长的样子,可能当晚就被杀了吃了。
扯远了,总之,这件事在傍水村影响还是很久远的,从那以后,大家都不敢把羊栓在路旁了,晚上也开始锁大门了。
“额头大,鬼都怕。鬼敢来,踢飞它。”
吼两下熟悉的壮胆调子,乔之抓住趴着的那人一面肩膀,将他慢慢的翻了个个儿。
脸脏脏的,给人感觉年龄应该不大,长长的头发黏在脸上,面目真是相当模糊。
14岁的乔之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她想着先听听心跳,要是还算正常,就应该能撑到她喊人过来。要是微弱,她就得跑快些。
俯下身去,还没挨到心脏跟前,震天响的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三重奏。
饿成这样的啊,也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吧,几乎从不空兜出门的乔之,此刻左兜里一包石头糖,右兜里一包草莓奶。
她咬开个口,掰开嘴巴,给他小心的淋进去。刚开始可能是不习惯,呛出一些来,到后面饿狠了的身体不用管,自动开始吞咽起来。
淋完包奶,乔之倒了满把的石头糖,正打算给喂几个进去,远处突突突来了辆小三轮。
定睛一瞧,呦,这不独眼龙叔么。
爸爸的朋友,姓龙,几年前酒后骑摩托摔倒伤了一只眼睛。
在医院当着去看他的朋友面发誓:再喝酒就不是人。
后来改成:再喝酒骑车就不是人。
再后来改成:再喝酒骑车还给人发现就不是人。
好歹今天没喝,看着很精神。
“天都黑了,你怎么在这杵着呢?”
乔之指了指地上那人:“叔,这人你认不认识?”
独龙叔熄火下车,短腿一迈到了跟前。
“不算认识,见过,他妈买了宝财叔家的房子,前天刚搬进去。”
“哦,有主就行,也不知道咋成这个鬼样子了。叔你搭把手,咱们把人给他送回去。”
“哎呦,小子还挺沉。这腿长的......”
抵您两条了,乔之心说,面上还是:“就是就是,腿长有什么好的,没用......”
平常拿来兜菜装瓜的小三轮超着载吱呀吱呀往回开,稍微遇上个坡坡就挣扎在熄火边缘。
尿急赶着回去放水的独龙叔,在宝财爷爷家路口就撂下两人,小三轮一个甩尾喷着黑烟消失了。
李宝财爷爷家在她家对坡,中间隔着两片麦地。乔之和乔也小时候经常来他家玩,这几年不怎么来了。
院门一推就开,屋子倒是上着锁。这也没人啊,敢情这妈妈,搬家过来才几天就晚归,知道自己儿子现在成啥样了吗?
黑灯瞎火的,她只好又从院里出来,回到路口那人跟前。这下彻底没招,还是叫外援吧。
给那人嘴里放了几颗糖,让他先含着,乔之站上块大石头,气沉丹田,小细嗓开吼。
“妈~~~~~~~~~~”
“爸~~~~~~~~~~”
“乔也~~~~~~~~~”
细不溜秋的小嗓音刮过麦田,就是没能上了她家的坡。
“妈~~~~~~~~~~”
“爸~~~~~~~~~~”
“乔也~~~~~~~~~”
上坡二次失败。
“妈~~~~~~~~~~”
“爸~~~~~~~~~~”
“乔也~~~~~~~~~”
清亮亮的少女音,成于音色,败于声量。再喊下去嗓子要劈了。
“姐~~~~”
“姐哎~~~~”
正当乔之要放弃,坡那边弟弟终于接上了线。
“姐~~~~~咋了?”
“你来~~~你把爸妈都叫来~~”
“哦~~~等我~~~~~”
十分钟后,没等到爸妈,等来了威风凛凛牵着大黄的乔也。
乔之:“…………………”
乔也:“爸妈不来,爸给菜地浇水,妈在洗衣服呢。他们不来,让我叫你回去。我一害怕,就把大黄捎上了。”
“那你没跟他们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你光让我叫他们来,没说啥事情啊。”
看着姐姐越发黑沉的脸色,乔也心慌,从口袋里掏出包石头糖,“姐,吃糖吗?”
“吃你个大头鬼,你给我在这待着,我去叫他们过来。”
“那大黄呢?”
“我把大黄牵走,你敢在这待吗?行了,我一会回来,别乱跑。”
又十五分钟后。
乔朗声把手从那人额头上收走,“这娃娃,发烧了。”
“咋办呢,我刚才趴宝财爷爷家窗户上看了,里面搬空了,家具床什么的都不成样子。”
“说是跟他妈前天刚搬进来的,根本找不到他妈。”
“先抬回去吧,把烧先退了。离的不远,他妈要是半夜回来了肯定会过来找人的。要是好的快,明天就能送回来。”
江蕴话一出,其他三个都说好。
昏睡着的男孩子份量不轻,爸爸抬他的上半身,妈妈和乔之各抓住一条腿往回走。乔之这才感受到那人正发烧着的热度,她有些心惊,立即看了妈妈一眼。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江蕴笑了一下,说:“别怕,你们从小到大,哪次发烧我没拦下来过?”
乔之点了点头,神色低垂了不少,妈妈牌保证,她当然完全相信,只是顺着妈妈的话尾,她想起了没有拦住的小姨。
那天抬着那男孩回去的一家四口没有想到,一切,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