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揽明月》飞花满袖

73、九宫山险 月夜更长（下）

　　忽然间，喧闹声、哭喊声、枝叶哔剥声一瞬间都消失得全无踪影，阮萌眼中只看到那一双清凉的眸子，心中悬了一整的那块石头忽然就落了地，耳中只听得见他温柔低沉的声音：“是我……没事了……”

　　她又惊又喜，身体那根绷紧的弦松下来，脚下一软，几乎要坐倒在地。许青天咧嘴一笑，目光中满是怜惜之意，扶住她双肩：“明月，你还好么……”

　　“他叫她明月！他认错人了……”阮萌肩头一震，胸口似遭了重重一击，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怔怔道：“明月她，没事。”

　　许青天微微一怔，似乎是发现自己叫错了，目光一敛，“是阮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他瞧见她汗湿的头发凌乱得贴在额前，几乎要伸手替她拨开，可看到额发下撞伤的血痕，手指又凭空一缩，似乎不敢触碰，悬在离伤口一寸的地方，喃喃道：”竟然伤成这样。”

　　阮萌垂目，避过他的手指，轻声道：“青天大哥，我没事。只是明月她脚受伤了。都是我不好，把她带到这危险的地方来。”

　　话音未落，忽然身旁一个女子的身影闪过，将阮萌推开，一下子扑入了许青天的怀中：“天哥！你可算来了……我……我差点就死了……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死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阮明月埋首在许青天胸前，呜呜咽咽，泪落如珠，楚楚可怜。

　　阮萌看见两人抱在一处，心头一阵失落，鼻尖酸楚，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她忙转过身不敢再看，只独自抱着伤肩走到外面。兴许是之前用力抵门，此时伤处又崩裂开来，鲜血渗出白布，一阵一阵的抽痛直传到心上。

　　外面的天空被手臂粗的火把照的通红，一轮弯月在穹顶黯然失色。仁寿殿前“辰”字军旗在风中猎猎飞扬，旗下站了无数黑甲士兵，或手执枪戟，或推着水车水龙，身上袍泽尽湿，铠甲上尤淌着水滴。军士身后乃是烧得焦黑冒着余烟的宫门，身前是跪了一地的东宫卫率，边上是一大堆收缴来的兵器。

　　仁寿殿面阔九间，此时朱漆雕龙大门已全部打开，太子银甲绯衣跪在殿中，阮萌和其他惊魂未定的宫人一起，探头往殿内张望。

　　圣主端坐正殿九屏龙椅之上，脸色阴沉。他践祚至今，对外征战，对内平乱，遍历种种险情，只从未想到有一日自己的儿子敢对自己刀兵相向。

　　晋王和唐棣都静静立在圣主边上。许青天携着阮明月步入大殿，向着圣主屈膝一礼，持剑在一旁立定。

　　圣主朝着太子沉声道：“你逼宫烧山，是要杀了我么？”

　　太子俯首在地，道：“孩儿听说有人构陷孩儿，意在储位，一时情急，便想上山分辨。”

　　圣主冷笑一声：“我在九宫山上审问什么人，查了什么案，一举一动，都在太子眼中。到底是有人构陷你，还是你觊觎皇位，已急不可耐？！”

　　太子连喊冤枉。圣主道：“你若只是因为心怀冤屈上山陈情，为什么带了二千兵马，为什么要围宫烧山？！明明是眼见事发，无可掩盖，不惜逼宫谋反，要杀人灭口！你弑父毒母，戕害手足，丧心病狂，全无半分人性可言，我如何还能留你性命？！”

　　高主簿连忙“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不止，口中道：“太子性格耿直，行为任性不加矫饰确是实情，但若说他弑父毒母，戕害手足，那是万万不能的。这次上山，行事糊涂，也必是受了人挑拨。”

　　晋王在一旁忽道：“若非预谋，那突厥的一千军马是怎么回事？”

　　高主簿一怔，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圣主面色阴沉，看着跪在地上的高主簿：“我知道你儿子娶了太子女。我看你是等不急要作国舅吧？你儿子和你在府中说话，说东宫失爱于我，劝你学司马懿装病避祸。他自比司马昭，我倒不知是何居心？！”

　　高主簿心想父子间的密谈竟然都会被圣主知晓，可见圣主早已忌惮东宫和他。自己平日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落入了圣主耳中，如此一想，不禁浑身发抖，伏在地上，再不敢起来。

　　太子见高主簿也受了驳斥，便如断了左膀右臂，再没人替他说话，心中大急，高喊道：“父皇明明早有废立之意，否则何必派了那么多密探，转寻我和高主簿的不是？所谓查案，不过是找个借口，要废了我秦勇，另立储君。我身为太子，便是买了千匹良马又如何？四弟还有亲兵一万，我太子就不能有两千兵卫么？”

　　圣主怒道：“阿天的亲兵十年来镇边守土，你带了士兵却是上山逼宫。若非他事先听闻风声，早早调兵附近勤王护驾，今日我秦坚便是你这逆子的剑下亡魂！”

　　太子颓然瘫倒在地，众臣垂首站立大殿两侧，见圣主盛怒如此，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多出一下。

　　“胡国栋！”圣主忽然叫出一个紫袍官员来：“太子替云昭训四处搜罗珍宝，下面人便构陷物主，巧取豪夺，这事你可知情？”

　　那人匍匐在地上，双肩簌簌发抖，口中嗫嚅道：“臣下知情。”

　　圣主道：“你身为东宫詹事，既然知情，为何不劝？”

　　胡詹事无言以对，只是连连磕头：“臣下有罪，臣下有罪。”

　　圣主又向紫袍官员道：“前月宫中挑选侍卫，太子将身强体健武艺高强的都选入了东宫，将挑选剩下的都留给我，这事你可知情？”

　　那人是东宫的属官，双肩抖得像筛子，听圣主问他，不敢不答，只不停磕头，碰的地上青砖通通作响。

　　圣主剑眉倒竖，沉声道：“秦勇一贯骄奢淫逸，嬖色无度，我曾几次提醒他勤俭持国，他只当是耳旁风。我念他是布衣时所生，不愿辜负旧誓，对他一忍再忍。谁知，事到如今，竟然纵容出他一副这样恶毒心肠。”

　　他又道：“太子行此悖逆之事，要么受了怂恿，要么受了挑拨，要么失于规劝，跟你们几个都脱不了干系，你们万死难辞其咎。来人，都给我一并押下。”周围几个侍卫立即上前，将高主簿以及另外几个东宫属官抓了起来。

　　圣主对太子道：“你狼子野心，可见那时便已起意谋反。若留你在世上，我秦坚焉还有安睡之日？兄弟手足将来哪还有活命之望？天下百姓岂不尽你鱼肉。你既不配为储，更枉论为人，罪大恶极，若不严惩，天下不服。”

　　他抽出自己的佩剑“铛”得一下扔在太子跟前，这意思分明就是让他当场自尽。

　　太子见高主簿和一众属下皆已获罪，环视朝廷中再无替他说话之人，心知大势已去。双手捧起地上那把长剑，颤抖着举到颈边。

　　他双眼一闭，欲自刭就死。忽然，许青天双膝一跪，已伏倒在地，口中道：“父皇明鉴，孩儿刚才抓到为首的东宫卫，名叫薛仞。众兵士亲见是他擅自引火，并非大哥受意。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待孩儿严加审讯薛仞，父皇再定罪不迟。”

　　太子望向许青天，目中带了感激，他心里自然知道，许青天这是在替他求情，让圣主先留住他性命。

　　殿中其他官员心想：今日圣主一时激愤，要杀太子；但毕竟是亲生儿子，过了一阵又后悔，必然会心中怨恨我们这些臣子不加劝阻。于是便有几个官员，站出来请圣主息怒。

　　晋王眼中浮起一丝恼怒，但一闪即止，他微微侧目看向唐棣，唐棣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于是便也出言相劝，道：“太子殿下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求父皇饶他性命。”

　　他不提“太子”两个字便罢了，此时一提这两个字，圣主又怒气上窜，沉声道：“什么太子殿下，行为悖逆，无君无父，他如何配居东宫。以后莫要再提了！侍卫，将这逆子先行收押。”

　　到了当日傍晚，圣后得到消息，拖着病体也赶来了九宫山，圣主提及夜里的险象，太子的狠毒，夫妇两人不由得抱头痛哭。

　　同圣后一起来九宫山的还有调兵而来的杨左丞。圣主令他调查太子。京城大小官员之前巴结太子的人不少，此时人人自危怕受到牵连，为了与他撇清关系，便纷纷转而揭发太子种种不端。杨左丞原本与太子有隙，此时自然添油加醋，将告发之言锻炼成狱，以致弹劾太子的案卷堆积如山。

　　半月之后，杨左丞罗列出太子几大罪状：其一，逼宫谋反，大逆不道；其二，谋害手足，枉顾人伦；其三，宠妾灭妻，居行逾制，其四，勾结外族，私蓄兵马；其五，结党营私，纵下贪赃。太子虽然喊冤，然而桩桩件件都有人证物证。

　　圣主看后勃然大怒，终于下诏：废太子秦勇，贬为庶人，云昭训及诸子皆除名为民。高主簿及其子因结党入狱，不久先后病死。太子舍人流放千里，族人永不叙用。撺掇东宫谋反的东宫卫薛仞被腰斩弃市，其余众卫或杀或流。

　　与此同时，辰王平乱有功，功不可没，自不待言。而令阮萌惊奇的是，唐棣明明之前一直在给太子出谋划策，而这次宫变后，却成了冒死传讯，勤王护驾的大忠臣。他不但得迁车骑将军，赐开府，领校尉职，更因此获得了东宫的那二千府兵。开府而自带府兵，这是只有诸王才有的殊荣。

　　阮萌心中其实一直有怀疑。太子原本只是想上山陈情辩解，最后却成了逼宫烧山，被废为庶人。这里面有薛仞的挑拨，有赵韩坚的陷阱，有云潜的伏兵挑衅，还有晋王的落井下石。

　　很早很早以前唐棣和杨侍郎在唐府的密谈，晋王府里的只字片语，唐棣和阮明月私会时提到的东宫卫率，此刻都串在了一起。阮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这次要陷害的目标本来就不是许青天，而是太子。她阮萌还特意给许青天传信，让他留意东宫卫率。原来，她和许青天都是无意中成了他的棋子，被他摆布来实现这场夺嫡大戏。

　　唐棣心思之深远，谋划之缜密，简直令阮萌不寒而栗。九宫山上，这个人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动过一个指头，但是却借着许青天的兵，除掉了一国储君和他身后的那许多肱骨重臣。

　　当唐棣拿一双似是无害的桃花眼越过仁寿大殿的满朝文武，朝着她微微一笑时，她简直觉得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