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雨幕微寒

8、八

　　不知不觉间，上官婉儿已经在终南山陪了太平一个多月。

　　期间皇后曾遣人询问她何时回去，上官婉儿出于想多陪陪太平的私心便谎称太平心情郁结，需要人陪伴开导，这一拖便拖了一个多月，如今，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宗圣宫殿前，两名矫健的禁军已牵了一匹好马等候多时，而不远处，大唐最尊贵的小公主正一脸怒气地拽着上官婉儿的衣袖不肯放手。

　　上官婉儿此刻既感动又好笑，骄傲的小公主认准了她暗恋皇后，生怕她这一去控制不住自己让皇后发现端倪，最后落得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

　　“公主，已经很晚了，婉儿再不走便赶不上城门了。”上官婉儿温和地说，语气说不出的宠溺。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这是皇后殿下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她！”

　　“公主，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对皇后只有钦佩，并无其他。”

　　“那你究竟喜欢谁？”

　　“等公主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我已经长大了。”

　　“公主只是长高了。” 太平语塞，决定跳过这个话题，便又问：“那我们什么能再见？”

　　“吐蕃使者已经回去了，公主不想念长安的夜市么。”
　　“本宫只记得上元节的灯笼好看。”

　　“长安城里的假面也很有趣。”

　　“那我命你陪我去看。”

　　“一言为定！”太平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傲娇地别过头，故作洒脱道：“你走吧，别忘了答应本宫的事情。” 上官婉儿深深地看了太平一眼，转身跳上了马背，一勒缰绳绝尘而去。

　　她不敢回头，怕回头看到小公主委屈的眼神就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如果真那样对谁都不好。

　　“公主，上官大人已经走远了，您回去吧，外面日头大。” 小兰见太平顶着烈日望着上官婉儿离去的方向发愣，忍不住提醒道。

　　“嗯，走吧。” 太平收回思绪，有气无力的说。小兰觉得，公主跟上官大人的感情真好，从小到大，公主都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和上官大人分享。

　　虽然总是别扭地跟上官大人说那是她玩腻的，而上官大人每次都很开心地收下

　　上官婉儿一路策马狂奔，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到了长安，下马时腿都软了。

　　那两个负责保护她的禁军不禁暗暗钦佩，就是他们这样常年训练的壮汉都有些吃不消这种远途奔波，没想到上官婉儿一个久居深宫的弱女子竟能咬牙坚持，下马时也只是脚步有些沉重，仪态丝毫不乱。

　　上官婉儿一下马，便有一名宦官带着一辆马车迎了上来，正是皇后的心腹刘郁。

　　“上官大人可算回来了，皇后殿下甚是挂念大人呢，特命老奴在此恭候。” “有劳中官亲自相迎，婉儿惭愧。” “不敢不敢！”

　　这辆马车外表朴实无华，里面却别有洞天，设置得颇为舒适，奔波了一天的上官婉儿不久便在马车极有规律的摇晃下进入了梦乡。

　　“婉儿，你喜欢谁？”灯火阑珊的客栈里，骄傲的小公主眼里盛满笑意，黑亮的眼睛就像夏日悬在夜空中的启明星。
　　“回答我，那个人是我对吗？”她的话语充满蛊惑，似乎只要上官婉儿承认就能立刻如愿。

　　上官婉儿愣愣地，终于抵挡不住这样的太平，沙哑地开口：“是，我喜欢你，公主。”

　　“呵，你一介女子拿什么喜欢我？”意料之中的，小公主褪去了脸上的笑意，只剩满满的嘲讽。

　　“上官婉儿，你怎么这么恶心？我把你当朋友，你居然对我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

　　“不是的，公主你听我说，我是真的爱你。”上官婉儿急切地解释道。

　　“可我不爱你，我会有自己的驸马，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的，我不介意，我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

　　“可我介意，你让我觉得恶心，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说完，太平拉开了房门，毫不留恋地踏进了茫茫夜色中失去了踪影，上官婉儿急得追了上去，可却被门口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怎么也跨不过去。

　　“公主，别走！”上官婉儿惊恐地大喊。

　　“上官大人，上官大人，醒醒。” 忽然，一个遥远的声音传到了上官婉儿的耳中，她慢慢地恢复了意识，才发现自己竟做了个噩梦。

　　“大人梦到什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刘郁关切道。
　　“没什么，噩梦而已。” 上官婉儿有气无力道。 “大人，凡事三思而行，有些人注定只能仰望。”刘郁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刚刚上官婉儿梦中惊惶呼唤，他隐隐听到了公主两个字。

　　“婉儿明白，多谢中官提点。”

　　上官婉儿回到宫里时，大明宫已是灯火阑珊，唯内朝的紫宸殿烛光摇曳。

　　上官婉儿提着一盏宫灯，一步步走向那灯火通明的紫宸殿。

　　“殿下，夜深了，您怎么还未歇息？”上官婉儿将手里的宫灯交给了其他宫女，便跪坐在武皇后的案几旁为她磨墨，温和地问到。

　　“无碍，陛下近来龙体欠安，但政事不可拖延，本宫只好代劳了。”

　　“殿下一心为社稷着想，真乃百姓之福。”

　　“也就只有婉儿你会这么想，别人可都说本宫独揽大权，祸害朝纲呢。”武皇后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是他们肤浅，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本宫以往怎么没发现婉儿这么擅长溜须拍马？”
　　“殿下明鉴，婉儿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行了，你之前不是说太平心有郁结，现在如何了？”

　　“公主离宫多年，只是有些思归。” “吐蕃使者也走了，你给她带个信，让她回来陪我和圣人一起过上元节。”
　　“婉儿遵命！”

　　时值夏末，武皇后处理完政务便想去太液池游玩一番消消暑气。

　　上官婉儿自然随侍一旁，难得清闲的武皇后突然心血来潮，摒退了皇后仪仗，只带着上官婉儿和几名禁军前往。

　　此时繁星点点，四周却连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无精打采。

　　上官婉儿手持团扇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武皇后扇风，一边留意四周动静。

　　走了约摸一刻钟，武皇后一行人便来到了太液池边，这时，假山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嗯……，你慢点，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女子喘息着说。

　　上官婉儿一听这声音就能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就在她惊讶于此人竟敢在宫里偷情时，只听另一个声音接到：“就你多心，大晚上的谁会跑到这鬼影森森的太液池来？别浪费时间了，我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你这小妖精可想死我了。”

　　那声音居然也是个女子，上官婉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武皇后，只见她神色不变，却停下了脚步。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放肆，然而武皇后既没有命人立刻进去，又没有转身离开，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弄得上官婉儿都跟着提心吊胆起来。

　　半晌，里面终于没了声音，武皇后便开口道：“婉儿，带她们出来。”
　　“是！”
　　上官婉儿提着宫灯心情忐忑地踏入了假山，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她居然为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感到忧心。

　　假山内漆黑一片，只山顶缝隙间隐约撒下几缕月光，上官婉儿提着宫灯依稀看见在靠着石壁的里侧铺了一层狐裘，两个衣衫凌乱的女子正一脸惊恐地望着她。

　　上官婉儿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道：“你们收拾一下，皇后殿下召见。”
　　话音刚落，那两名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噩耗一般，瞬间脸色煞白。

　　上官婉儿有些不忍，但还是硬着心肠转过了身，轻声催促道：“你们快些，别让殿下久等！”

　　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了压抑的低泣。

　　“我们好了，有劳上官大人带路吧。” 不多时，便有一个女子道，上官婉儿不由得打量了她一眼，只见这女子脸色依旧苍白，神色却很从容，还不时以眼神安抚另一名女子。

　　“请随我来！”

　　“殿下，人带到了，是秋水宫的赵修仪和崇安殿的孙美人。” 上官婉儿将将人带到离武皇后约摸十步的地方，便过去先行禀报道。武皇后点了点头，道：“让她们过来。” “是！”

　　“臣妾赵修仪，拜见皇后殿下！”

　　“臣妾钱美人，拜见皇后殿下！”
　　武皇后微微颔首，却没有叫她们起身的意思。“赵修仪，你进宫的时间不短了吧？”

　　武皇后沉吟半晌，忽然问到。

　　“回禀殿下，已有十载春秋。”回话的，仍是那名主动与上官婉儿搭话的女子，年纪约摸二十多。

　　“既是宫中老人，你可知秽乱宫闱该当何罪？” 武皇后神色一凛，语气便有些冰冷了。
　　“妾愿受惩处，只有一事求殿下恩准。” 赵修仪低着头，语气恳切。

　　“可是想求本宫饶了钱美人？”武皇后扫了一眼跪在赵修仪身边战战兢兢的钱美人，一副了然的模样。
　　“是，求殿下恩准！”赵修仪的头狠狠地磕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一抹鲜艳的红色尤为扎眼。

　　“钱美人，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武皇后不置可否，反而看向了旁边一直默默流泪的钱美人。

　　“妾，但求与阿笙同死。”钱美人不过十六七岁，眉眼还很青涩，然而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却非常坚决。

　　“好，本宫就如你所愿。”武皇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缓道：“秽乱宫闱者，按律当诛，念及赵修仪乃开国功臣之后，特赐三尺白绫，钱美人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她刚说完，便有两名禁军上前想要拖走钱美人，赵修仪则死死抓着钱美人不肯松手，口中苦苦哀求：“殿下，求你绕过钱美人吧，殿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再纠缠，别怪本宫向你族人问罪。”武皇后不为所动，暗含威胁的话令赵修仪心中一紧，终于绝望地松了手。

　　“阿笙，别难过，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钱美人擦干眼泪，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随即便被两个禁军拖走了。
　　不多时，远处传来了沉闷的棍棒声，其间夹杂着女子压抑的哀嚎，不过一切很快便归于平静。

　　赵修仪被两个禁军死死按住，直到远处彻底没了声响才被放开。失去禁锢的赵修仪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武皇后一眼，随即站了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不远处的太液池，纵身一跃跳了进去，平静的水面顿时激起层层波澜，没过多久，她的尸体便浮在了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