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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托胎薛府命带热毒 ...

  •   金陵,隆冬时节。

      薛墨在房门外亭坐立,双肩直挺如削松,目如朗星,紧盯着内屋的帐子,左手捏着袖口,右手边放着热茶,指握成拳。

      “夫人,还请惜着气,腰腹上用劲儿!”产婆响亮的声音在这方院子里传开,里面只隐约传出铜盆交叠的声响和妇人生产的痛吟。

      另有产婆冲外面的妇人喊着,“快来参汤热水!”一手用绢子抹掉额角汗珠,顺手往小石上添了勺好醋,顿时屋内白雾大作如置仙境,复又回到床前。

      妇人衣着百花送子纹厚棉衣,脚踩祥云纳福鞋面,挨个端着热水、参汤,里面早有妇人扶着帐子接过东西,热气从内扑腾而出,四周又有妇人利落添炭。

      “父亲,这天好冷,妹妹她不出来莫不是也怕冷罢?”一锦衣小公子双手交叠趴在桌面软毯上,身形茁壮,面玉目星,双腿蹬晃有不耐之意。这孩童正是金陵薛府当家人薛墨的长子,大名薛蟠,因其父感念祖恩期以厚望,早早定了表字文龙。

      “莫胡说。”薛父伸出玉白的手拨弄炭炉,温声道:“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没有确凿的事,不要轻易相信,也不可妄动。”【1】

      薛府主人在此,仆从早早在庭院四周烧上了乌冈白碳,这等好碳仅供御用,就连交好的贾王两府也不曾有。

      早知主人要在外亭守候,匠工连夜在亭子四周挖了地暖,亭子里又另置暖炉,炭火融融,分明凛冬,如置春日。

      “儿子知道了。”薛小公子端坐了不足半柱香,待婆子送来酥茶软糕,便又撇开脚蹬着凳梯拿吃食。残渣散落,薛墨见了心中暗自摇头,递了块清茶予他。

      屋里的人进进出出,已经人事的妇人不断更换热水,终于屋内传来婆子的贺喜声和婴孩细弱的哭声,父子两人同时起身。

      里面婆子急急出来报喜,“恭喜老爷,恭喜小少爷,是位千金。”

      “正值新春佳际,我薛家喜添小女,留府伺候的每人赏二两银子、两块好肉、两匹布、两壶陈酿、两碟小食,婆子另有加赏。”

      话罢,薛墨急急往屋里走去,周围的丫鬟小厮喜不自禁连忙跪谢老爷,已经操持家务的妇人到底稳重些,跟着劝老爷分娩的屋子污秽不宜进入,只是眼里的喜意怎么也压制不住。

      一旁的薛蟠将没啃完的软糕丢回盘子里,支使小厮抱自己,“带本少爷去看看。”

      屋里沉闷,薛墨取下裘帽锦袍,热汤净手,方去看床上美妇。薛蟠随之而入,自有妇人引他去奶妈处。

      薛王氏鬓丝散乱,香腮挂珠,眼似秋水,身若无骨,气虚虚倚着软枕,千般情意在口中婉转,付诸一声莺吟软语,“老爷怎么进来了?”

      “为夫担心,进来看过你们母女才安心。”薛墨生的金质玉相,蓄有美须,轩然如霞举【2】。自袭祖业,不过而立之年已是金陵有名的儒商。

      “夫君。”妇人眼睛已然有些湿润,年少时父亲指定的锦衣少年郎,如今是她依恋可靠的丈夫。

      “这些年我辗转走商,辛苦夫人守家了。”薛墨轻抚妻子散乱的鬓发,打量奶妈抱来的婴孩,“我昨夜梦见神女入梦,好似叮嘱了一番,醒来恍恍不知其然。这孩子眉如小月,眼似双星,朱唇带喜,地阁方圆,来历怕不一般。”【3】

      “妾身妇人愚见,只愿她和文龙平安长大,夫君在外行商多惦念家中妻儿幼女,保全自身,便是大幸。”

      “夫人之情,为夫长记。你此番分娩恐伤元气,切勿多思,我会在家里小住,着管事代我走商。”

      “文龙读书一事,我在家也好督促,我虽承业经商,祖上却是诗书之家,小子将来既袭祖业,《商经》与六艺亦不可荒废。”

      说是小住,不过半月,宝钗便发了病。宝钗即薛墨夫妻给小女儿取的乳名。

      可怜粉雕玉琢一小人儿,每隔一旬发作一次,不论时日地喘咳不止,金陵的大夫名医写了不少珍贵药方,一剂剂药汁灌下去,从不见丁点效。

      奶妈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慢悠悠地溜达,轻拍着小锦被,抖着臂弯期望能让小金钗好受点,她只一味地小咳着。

      奶妈呜嚎嚎地来返念着,“我就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儿,平常从不闹人的……”

      薛王氏见女儿咳得小脸通红,抱着儿子痛哭。

      薛墨忧心不已,一边令下人寻请杏林高手,一边在城外设棚施粥发放冬衣,一边又派人去庙里添钱点灯,为小女儿积福。

      数月之后,一个癞头和尚出现在金陵,一把抓住薛府小厮,“贫僧云游四方,专治无名之症,快快叫你们薛府主人来迎我。”

      小厮见他满身腌臜破烂,神色癫狂,心下嫌他,“和尚,薛府的布施在城门口呢,你休说些疯话。”

      和尚也不理他说话,自顾自地往府内走,“薛墨,薛墨,快叫薛墨见我……”

      小厮哪里容得他乱来,两三人架着给他丢出去,主人家忧心,他们哪里容得这等货色叨扰。

      和尚被丢出去也不恼,疯癫癫坐在门外 ,挠着头上癞疮,嘴里念念叨叨。

      “可叹冰心净无暇,
      热毒焚身耽变化。
      他年太虚青梗峰,
      勿忘闲僧度袈裟。”【4】

      看门小厮等人哪里晓得和尚如此没皮没脸,自不肯让他污占府门,拿了棍子绳索去架他,哪知方才轻飘飘丢出去的人,这会子竟动他一动也不得。

      小厮这才惊觉,这和尚莫不是个有道行的,忙去报老爷。

      薛墨素来敬重方外之人,听完小厮所言,又忽的想起宝钗出世前瑞气东发的梦,暗道,我这小女总该是有些福气的。

      略一斟酌,薛墨命小厮先去将和尚引进大堂,自己则缓步前去。

      那和尚也奇,不坐高椅,不饮清茶,穿得褴褛破布,问话不答。

      薛墨打量一二,再出,和尚见他也不多说,“拿纸笔来。”

      小厮会意,立马跑去。

      薛墨对和尚拱手辑礼,“不知师父佛号,现居哪方宝刹?若救得小女顽疾,也好供奉一二。”

      “无号无寺,四方乱走。”至于其他的,和尚一概不答,待小厮送来纸笔,他拍拍破衣衫,露出笑意,“我这方子,乃海上传的仙方,需得仰仗时运。说来也简单,取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各十二两,于次年春分日晒干,和引子一并研磨好,就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降霜、小雪这日的薄雪各十二两,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小的丸子,用旧磁坛盛着,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便是。”【5】

      “这……”薛墨为难道,“师父这方子果真不凡,只是,这雨水节令的雨水,又岂人力可得?”

      “檀越可知,这世间能定人命的,除了医者,还有天理因果。时也,运也,非人力之所能。”【6】和尚语罢,又拿出一包药末子,“以此佐使。”

      “师父乃世外高人,忍见幼女煎熬?既幸得仙方,恩请……”

      薛墨话还未断,和尚已经摇头,“带我去内府。”

      这边薛王氏早得小厮通告,已随丫鬟等人避让,只余一个婆子照看。

      “此乃娘胎里带出的一股热毒,命数由天,不可强求,相见即是缘分,和尚送她一场造化。”言出法随,梵语佛声,只两人可闻。

      在你遇见因果牵扯之人的那日,情天恨海的仙怪都将接引你破开迷障。

      和尚又掏出一副金锁,薛墨接过一看,只见正面上书着“不离不弃”,另一面又书“芳龄永继”,再掂量其质地,不过乌木鎏金而已。

      先前见和尚对着幼女诵经,薛墨自当他有几分功德,如今拿出这一副鎏金东西出来,心下暗疑,莫不是诓钱来的。【7】

      薛墨久浸商市,自有几分眼力,知这和尚骗钱也应当有几分道行,倒不介意金银,一个示意,旁边的管家悄然而退。

      和尚洞悉他的想法也不在意,只是叮嘱,“将此物戴在身上,辅以冷香丸,可保无虞。”

      和尚转身而出,管家气喘吁吁提着包裹,“师父慢走,我家主人有百两黄金相赠。”

      和尚眼睛一扫,拎着布袋颤悠悠往城外走去。

      薛墨握着和尚给的金锁,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一旁的管家悄声问询,“要不要派几个人跟着?”

      “不必,去请几位大夫来府参详。”

      管家叫来几个脚力好的去请,余光示意,一个小厮跑出去。

      薛墨才回大堂,薛王氏已等着了,“宝钗的病可有方子了?”

      “宝钗还咳否?”

      两人同时发问,薛墨将金锁递予她看,“和尚给的,让挂在宝钗身上。”

      “如此还需打一副金项圈才是。”

      “夫人放心。”

      如此一来一回,幼女的病有了眉目,两人心下一松,打发丫鬟叫后厨备膳食去。

      三位大夫不过两柱香便被接踵抬来,薛墨将来由略略一说,又取出装药引和方子的匣子,三位大夫凑近一观,面面相觑。

      薛家那位的病情他们私下自然钻研过,彼此几个眼神来回,年长的那位才说道:“白牡丹可作调气活血之用,白荷花有清心凉血之效,白芙蓉花可散热解毒,白梅花可解先天胎毒,兼之黄柏亦有清热燥湿之效,只是此方老朽从未听闻,更遑论悉取十二两之数,实在不敢妄断。”

      薛墨望向第二位大夫,此人以医治儿童杂症出名。

      对方再三斟酌,见年长的大夫已经开口,心下稍安,为医者,只将各种医理说明白便是,拿主意的还是薛大爷。

      “《本草纲目》上记载,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五色焉,青、赤、黄、白、黑,五性焉,寒、热、湿、凉、平。令千金既然喘咳不休,必是肺上疴恙,五色中的白色所对药性属凉,所取雨露霜雪四种天水也属寒凉,若真是热毒,以此入肺,或可一试。”

      见两位同医都已开口,年岁稍轻那位也跟着出声,“春分这日昼夜等长,此方所书,或许是取阴阳和谐之气引四时节花之精,再以至清至纯之水和药,辅以蜜糖,至于……用旧磁坛埋于花根下……旧有长久之意,花根为花之根源,仙人手段,在下不敢妄度。”

      言至此便可,不管他是否说下去,薛墨自能联想。

      送走三人,薛墨在庭院里散心,无论是否用这方子,他府里不差钱财,倒可先差人准备。

      这厢小厮也急匆匆跟管家回禀,他一路跟着和尚,只见对方笑嘻嘻往城外而去,将一包东西扔在粥棚,凑近一看正是百两金子,再欲追上,和尚已经不见踪迹。

      管家将这事向薛墨禀告,薛墨闻言一叹,“师父是有造化的人,倒是薛某唐突了。将金子送去善济堂,请他们为金陵百姓广开义诊吧。”

      话罢,薛墨又想起一事,他将方子抄录一遍递过去,“派几个人将求医的告示撤掉,配药一事你亲自监管。”

      经此一事,薛墨感念生老病死之无常,在家一住三年,货物采办等事皆交于管事,自己则安享天伦之乐。

      薛王氏欢喜丈夫相伴,时常暗庆女儿的降生。夫君汲汲于商事,好诗书,虽无妾室美婢傍身,待她相敬有余,到底亲厚不足。

      严父名师,薛蟠纵是被女眷娇惯,竟也有几分贵家嫡子的板样。不过薛墨最爱宠的还是小女儿,较之嫡子,幼女娇憨之态更是惹人欢喜,又生的聪慧敏秀,每逢先生诵读文章,宝钗不过一遍而记。

      一晃三年,宫里那边传消息要一批名贵木材,薛墨见府内诸事安定,复去东北走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托胎薛府命带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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